在夏天,这六个孩子从七十一号街的那所房子里迁移到北康涅狄格州的一所大庄园里去。那不是一个时髦的场所——安森的父亲要尽可能让他的孩子们晚点知道时髦人物方面的生活情况。他多少有几分超越于他的本阶层,他那个阶层组成了纽约上流社会,而且超越于他那个时期,那是镀金时代的谄上欺下、已经定形的粗俗时期,他要他的儿子们养成专心的习惯,有健全的身体,而且长大后成为正派的、成功的人。他和他妻子极力小心照管他们,直到最大的两个孩子离家上学去为止,不过在大住宅里要做到这点是困难的——在我青年时期所待过的那种小房子和中等大小的房子里,那可要简单得多——我从来不曾离得太远,总是听得到我母亲的呼唤声,感觉得到她在身边,她在赞同或者不赞同我的做法。
安森在了解到康涅狄格州村民对他表示一半勉强的美国式敬意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高人一等。跟他-二起玩的那些孩子的父母老是问候他的爸爸和妈妈,而且当他们的孩子被邀请到亨特家作客的时候,他们都隐隐约约地兴奋起来。他把这种情形看作是天经地义的,而跟那些在金钱、地位和权势上不以他为中心的集团在一起时,他就感到不耐烦,这种感觉在他以后的一生中一直都保存着。他不屑去跟其他的孩子们争夺领先的地位——他指望别人毫无保留地把这种地位给他,在办不到的时候,他就退回到家里去。他家是富足有余的,因为在东部,金钱还多少是一种封建的东西,一种形成氏族的东西。而在谄上欺下的西部,金钱却使家族分裂成一伙又一伙。
在十八岁那年,他去纽黑文的时候,安森由于一向过的是学校里有条不紊的生活,已经长得身材高大结实,皮肤明净,气色极好。他的一头黄发,长得十分可笑,鼻子是钩形的——这两样东西使他显得不漂亮了——可是他自有一种富于自信的动人之处,还有一种粗犷的风度,上流社会的人们在街上打他身边经过,用不着人家告诉,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阔少爷,而且上过最好的学校。然而,就是由于他高人一等,他才不能在大学里获得成功——他的独来独往被误解为自高自大,他拒绝肃然起敬地接受耶鲁大学的标准,似乎是蔑视所有已经接受的人。所以,远在他毕业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把他的生活重心转到纽约来了。
他在纽约过得悠闲自在——有他自己的房子和“你再也找不到的那种佣人”——有他自己的家,因为他脾气好,加上具有一定的能力去推动事物的进行,他很快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中心;还有那初进社交界的舞会,和男人夜总会里正当的男人世界,偶尔也跟一些放荡的姑娘们狂欢作乐——这种姑娘纽黑文只有在下等区才能碰到。他的种种抱负是够普通的了——其中甚至包括那无可非议的预感:他有一天会结婚,可是跟大部分青年的抱负所不同的是,他这些抱负没有蒙上一层迷雾,没有那种被分别称为“理想主义”或“幻想”的性质。安森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个高度聚财和高度挥霍、离婚和放荡、势利和特权组成的世界。我们大部分生命是以一种妥协来结束的——他的生命却是以妥协来开始的。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一七年夏末。那时候他刚出耶鲁大学校门,跟我们其余的人一样,被卷入了系统化的战争歇斯底里。他穿着海军航空部队的蓝绿色军装来到彭萨科拉,那里旅馆的管弦乐队演奏着“我抱歉,亲爱的”,我们这些年轻军官和姑娘们一起跳舞。人人都喜欢他,尽管他和酒徒们一起逃跑,而且也不是个特别好的驾驶员,但是甚至连教官们都用一种相当尊敬的态度来对待他。他总是用他那充满自信的、合乎逻辑的声音跟他们长谈,——这种长谈结果都是使自己或者更多地是使另一位青年军官摆脱迫在眉睫的麻烦。他爱吃喝交际,爱说下流话,劲头十足地渴望寻欢作乐,而当他爱上一个保守的、相当正派的姑娘的时候,我们全都感到意外了。
她名叫波拉·莱金德尔,是个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某地的肤色黝黑、举止端庄的美人儿。她家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冬季别墅。她虽然为人古板,但是却非常受欢迎;有许多男人太自高自大,受不了女人的脾气。不过安森并不是那种人,我不能理解,对于他那敏锐的、多少有些爱讽刺的头脑,她的“真诚”有什么吸引力——“真诚”这个词很可以用来形容她。
尽管如此,他们相爱了——并且是根据她的条件。他不再参加在德·索塔酒吧间的黄昏时刻的聚会了,人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们在一起,他们都在作一次长时间的、严肃的交谈,这一定已经持续了几个星期了。很久以后他才告诉我,那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谈,而是双方在作不成熟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说明罢了——逐渐充实谈话的那种有关感情的内容不是来自言谈,而是来自谈话的巨大的严肃性。那是一种催眠。它不时地被打断,让位给贫乏的幽默,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玩笑;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话又重新开始,一本正经,调子很低,用的声音正好使双方产生一种思想感情都很融洽的感觉。对任何干扰他们都要抱怨。对于拿生活开玩笑,甚至对于他们同时代人的温和的愤世嫉俗,都毫无反应。他们在继续对话的时候只感到欢乐,这种谎话的严肃性笼罩着他们,像篝火的琥珀色火光。到快结束的时候,来的是一种他们并不抱怨的干扰——开始为情欲所干扰。
说来也奇怪,安森同她一样,完全沉浸在谈话里,也同样为谈话所深深感动,然而同时也意识到他这方面许多话都言不由衷,而在她那方面呢,许多却不过是一些简单的话。起初,他也瞧不起她那感情的单纯,不过随着他爱情的发展,她的性格也变得深沉和美好起来,他再也不能瞧不起它了。他感到,要是他能进入波拉的温暖而安全的生活,他是会幸福的。两人既然相谈过好长一段时期,已经有了准备,因此就消除了任何紧张——他教会了她一些他从更大胆的女人那里学来的东西,她以一种着了迷的神圣的强烈感情回报他。一天晚上,在跳过舞以后他们同意结婚了,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他母亲,谈她的情况。第二天波拉告诉他,她很有钱,她个人拥有一笔将近一百万美元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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