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倾斜的窗叶间照进来,在沙发和地毯上映下了一道道金红色的斑纹,光亮有如狐皮。离他最近的那道光斑像彩带般缠绕着U形书桌的一角。
我要……
刚才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虽然在他视线之外,却瞒不过他的直觉。
马蒂转过椅子,巡视着身后的房间。金红色的阳光与窗叶的阴影交织错落,除此之外,唯一的光源就是一盏小小的彩色玻璃台灯。光线虽然昏暗,却足以让他看清楚,房间里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书籍、资料和电脑。
感恩节期间学校放假,从星期三开始,房子里一直嘈杂不已,相当热闹。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此刻的寂静显得格外不自然。他开始想念孩子了,后悔没和她们一起去看电影。
我要……
这个声音绷得紧紧的,充满渴望。
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危险似乎近在眼前。他笔下的人物常常体验到这种预兆似的恐惧。每到这种时候,他总会使出全身解数,极力使自己的作品不落入恐怖小说的老套路。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几年前,四岁的夏洛特病得很重,医生认为有可能是癌症。当时他成天待在医院里,陪着轮椅上的小宝贝从一个化验室赶到另一个化验室。他整夜整夜睡不着,等待医生给出诊断结果的那段时间漫长难熬。那时候,马蒂觉得周围的空气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动弹不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好像有鬼魂在作祟似的。后来,医生告诉他,他女儿的病既不是鬼魂作祟,也不是不治之症,而是一种有望治愈的血液病。三个月后,夏洛特就痊愈了。
但是,那种沉甸甸的恐惧感让他记忆犹新。
现在,他再次被这种冰凉的恐惧攫住了,毫无由来地恐惧。夏洛特和艾米丽这两个孩子都被调教得很好。他和佩吉的感情也很不错,是真正的恩爱夫妻;想想他们的熟人当中有多少对三十来岁的夫妻不是离婚、分居,就是忙着搞婚外情吧。经济方面当然更没问题,全家的日子从来不曾像现在这么舒适。
但是,马蒂知道出问题了。
他放下录音机,走到窗户边,将百叶窗完全打开。美国梧桐光秃秃的枝干在小小的侧院里投下细长清晰的影子。越过疙疙瘩瘩的枝干,可以看到隔壁人家淡黄色的泥墙沐浴在阳光下,窗户玻璃反射出灿烂的金光。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宁静。
他望向右边的街道。街区另一端的房子也是地中海式建筑风格,下午的阳光为黏土瓦屋顶镀上了一层淡淡的辉光,屋顶上方摇曳的皇后葵又给这层辉光添上了花边。这是一片祥和宁静的社区,设计精心周到。说实话,在如今混乱不堪的世界里:整个米慎维埃荷镇都可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他合上百叶窗,将阳光彻底隔绝在外。
很显然,危险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这是肯定的。正是由于这种想象力,他才成了一个相当成功的恐怖小说作家。
但他依然觉得很紧张,心脏怦怦直跳。
马蒂走出位于二楼的书房,沿着走廊来到楼梯的最末端。他手抚楼梯的柱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他期待听到某种莫名的响动:或者是吱呀的门声,或者是潜入者不小心撞上什么而闹出来的什么响动,又或者是有人在屋子里蹑手蹑脚走动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然而,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可疑的动静。他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那种急迫的恐惧感也渐渐消失。他的焦虑稍稍缓解,但仍然有点不自在。“有人吗?”他按捺不住叫出声来,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他的声音不再饱含惊惧,只是充满了疑惑。现在,空荡荡的屋子仍然很安静,但那种隐隐的威胁感已经消失了。
马蒂回到书房,坐回桌边的皮椅。百叶窗是紧闭的,整个书房就只有一盏彩色玻璃台灯是亮着的。书房的角落隐蔽在黑暗中,感觉周围的空间似乎可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像在梦境里似的。
灯罩的装饰图案是各色各样的水果。透过罩子,灯光在书桌台面上投下五颜六色的圆形和椭圆形图案:有红色的樱桃、绿色的李子、紫色的葡萄、黄色的柠檬,还有蓝色的山莓。微型录音机躺在玻璃台面上,锃亮的金属机身泛着绚丽的图案,仿佛包裹着一层珠宝外壳。马蒂伸手去拿录音机,发现连自己的手背也披上了梦幻般的彩虹外衣。
他怔住了,仔细打量着五彩斑斓的手背以及珠光宝气的录音机外壳,感慨地想,现实不也常常披着虚幻的外壳吗?
他拿起录音机,按下倒带键,将录音带向前倒上一两秒钟,想要找出他讲的最后几个字。倒带时他的声音通过微型喇叭传出来,变得尖锐而急促,像某种怪异的外星语言。
然后,他按下播放键。录音机里传出喃喃的呓语:“……我要……我要……我要……”
倒得不够。他皱起眉头,再次按下倒带键,比上一次多倒了一倍的时间,但录音机里仍然传出“……我要……我要……我要……”的呓语。
再试一次,倒回两秒、五秒、十秒,停,播放。
还是“……我要……我要……我要……”。
又试了两次,他才找到这封口述信件的结尾:“……所以,再过大约一个月,我的新书就可以交稿了。我觉得这本书……呃……这本书……”
口述中断了,磁带静静地转动着,录下的只有他的喘息。
马蒂的身体紧张地靠向书桌,皱起眉头,盯着手中的录音机。他终于听到了呻吟般的两个字。
“……我要……我要……我要……”
他看了看手表,此时将近四点零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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