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沙尔随笔
我希望这是一篇散文而不是游记。游记本身就是散文,这我知道。但我仍然固执地相信它们之间的区别。
我希望这篇散文不至于用浮光掠影的水彩涂抹并败坏了山河的朴素原色。著名的博斯腾湖,盛产肥美大头鱼的开都河,夏季一望无边铺向天际的嫩绿苇子丛,毛色透着那么一股金黄劲儿的焉耆名马等等,一般说来是文学旅行家们比较赏识的东西。当美成为大家都能认识和理解的东西时,就应该避开它。
我遵循此训。
最后我需要说明的是:哈拉沙尔,即焉耆。而焉耆,就是那个位居天山南麓,从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出发、经托克逊南行、穿越突兀曲折的卧虎不拉沟和榆树沟而进入的盆地。
北方的嘴唇
天还没亮,我和同行的朋友“黑猫警长”(这是我在焉耆给他起的一个临时绰号)便背起行囊,穿过乌鲁木齐昏暗的街巷匆匆上路,赶往长途车站。
基本上没睡觉,我和黑猫警长就着莫合烟和红葡萄酒聊了一通宵。一走上这昏暗沉寂的街头,马上就产生出一缕几千年的早行客都产生过的“人迹板桥霜”的凄清之感。九月五更风,颇凉。一吹,头脑清醒许多,腿却发软。
早行客是凄凉而又孤独的,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汽车多如虫、我独不得乘的世纪。在家不是干日好,出外却是时时难。唯有在面对崇山峻岭戈壁大漠之时,能使人忘记琐碎的争斗,升起崇高悲壮的美感,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宠辱皆忘。
油黑发亮的公路一直蜿蜒伸入远山,周围是空旷戈壁,在太阳下沉默无声。那公路便像一条发着光的黑色河,引诱我们的汽车发疯地向前扑,想捉住它的尽头,但总捉不住。
车子快得像船,有些飘。司机不在乎,腾出手来卷莫合烟,很熟练地用一只手划火柴,一拨,把一簇小火苗空握在掌心里,形成一个炉灶口,低头凑过去,眯着一只眼睛喷出一口蓝烟,其香使之五官挪位。
一驶进卧虎不拉沟,劈面摆在眼前一幅惊心动魄的翻车图,一辆带拖车的满载西瓜的卡车被撞翻在沟底。六个轮子朝天,驾驶舱压扁了,有一轿子车的人围在沟口,不知伤亡如何。只见满地的西瓜被压开,红红的瓜汁血水一样流。一位写诗的朋友把这些跑长途车的司机称为“新疆好汉”,实在不过分。他们虽然粗野得一言不合就抡起搅把子打架,虽然为了会他的情人会把乘客扔在一个荒村野店,但他们太能吃苦,粗野而又豪爽地吃苦.忍受冬天蜷缩在喷灯之下的折磨,夏天大戈壁的烈日烤灼得他们“沟槽子淌汗”,有时候热急了,就在戈壁滩上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对风吹凉,再丑反正没人看见。
这都是些玩命的人,身上有那么一点儿当兵的味儿,但是比一般的兵更随便,因为几千里长途上,全靠自己拿主意,他是驾驶室里的帝王。
到了干沟,车停下,让大伙撒个尿。干沟果然是干,满山都是风化的岩石和晒得发红的土,远看燥红浑黄,逼得人从心里感到焦渴;近了连个坐处也没有,一蹭一身白色的土渣子粉末儿。此乃最佳流放地,在这儿困上一年,没有不精神崩溃的。
解完手上车,我和黑猫警长都发现,撒泡尿的工夫,嘴唇不对劲了。
想抽烟,嘴唇被烟纸粘得疼。
在塔什店吃碗凉皮子,嘴皮又被醋汁和辣子蜇得疼。
黑猫警长说:“瞧你嘴唇皴了。”
“你的嘴也干裂了,红兮兮的。”我说。
悲惨的嘴唇,无水的山沟。在北方,这类山沟到处都是,两山相叠,像两片因干燥而张开的皮肤粗糙的嘴唇。半个世纪前,尕司令马仲英的回族兵和禾加·尼牙孜的维吾尔人在这沟里打了一仗,死者上千,尸体横陈沟底,血把干沟染了个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个死人骨头也不见,除了山石泛着仿佛血水染过之后又被烈日晒旧的褐红之外,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往事遗迹都被这干渴的北方之唇给吃光了,骨头渣儿也不剩。
残忍的北方。
没有古迹、墓碑的失去记忆的北方。
北方的嘴唇,就像这条卧虎不拉沟一样,毫无表情也毫不留情地噘着,一副干燥而又麻木、焦渴而又冷漠、愚蠢而又傲慢的样子。
大地,你吃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渴?
为什么要喝这样多的眼泪和血?
依稀记起一位外国诗人的名句。
中国的犹太人
在福建省的泉州,这个明代闻名全世界的大港,我参观过那里的清真寺和博物馆。我对阿訇抚胸道了一声:“萨拉玛里空!”使那位头戴白帽颊留长髯的老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博物馆陈列着明代巨大的三桅远洋船残骸,摆满刻着阿拉伯文字和诸如依斯麻尔、赛义德之类的氏族墓碑:闻名世界的大航海家郑和的胸像和伟大的思想家李贽的故居都在这里。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
我想象不出他们的祖先是怎么从波斯、从阿拉伯漂洋过海,在泉州登上东方神秘而陌生的大陆;想象不出他们怎样抖开灿烂的宝石袋,换取光滑的瓷器、轻柔如云霞的丝绸和奇迹般的纸张;想象不出商业如何有这么大的力量,使人造出船只去航海,去把自己的大陆和另外的大陆联系起来,去把语言和种族之间、信仰和风尚之间的那个大海沟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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