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美人
现在,我把我的答案跳到我们回国时经过机场海关的经历上。
海关的公职人员是位女性。她瘦高,手指细长,皮肤很白,眼睛是蓝色的,栗色的卷发从帽檐下冒出来。如果她唱歌、跳舞、微笑,一定挺好看。但是此时此地,她却摆出一副绝情的样子。一张挺不错的小脸像紧锁的门,一切温情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了。她决不抬眼瞧你,分明表示她不屑瞧你一眼。她根本不说话,只是打着否定的手势,或摇头。她很高傲吗?当然不止于此。我发现她验关时,任何一个细节都故意拖长时间。她审阅乘客的申报单时,好像每个字都是生僻字。有时,她会忽然扭过头去怔一会儿神,完全无视排着长队的乘客们,对乘客们讨好她的表情根本不领情。
我的一位同胞——一位在武汉大学的教授,被邀请来莫斯科开会。他在街头买了两幅纯商品性的油画,硬被她扣住,说是艺术品,不能带走。这位教授找来他的俄方邀请者说情也没用。她反而摇头摇得愈来愈坚决,直到那位武汉的教授放弃了油画,怏怏地上了飞机。在这一瞬间,叫我感受到权力的至高无上。
这种感觉在计划经济时代,我实在太熟悉了。计划经济是权力至上的时代。计划的体现者就是权力的拥有者。大大小小的公职人员都是权力的化身。权力好像魔鬼,一旦附体,那是很难办的。我想好,我要拿出自己的经验来对付她——
逢到我报关时,我便把申报单、没有花掉的美金、护照、相机,一样样全摆在桌上,再把背包的拉链拉开,任凭她使用权力。
她抬头看我一眼。我这才发现这位俄罗斯的冷美人的一双眼睛,像双筒猎枪的两个枪孔,其实并不好看。她的眉毛僵直,鼻骨过高,嘴唇很硬,好像鱼嘴。唇上似乎还有一些软髭?怎么,她不是挺好看的么?美与不美,其实更重要的是你对它的感觉。
我的经验告诉我:当权者更需要的是你认可他说了算。于是我的表情不卑不亢。因为我知道,“亢”的结果必定招致她的对立与刁难,“卑”的结果只能唤起她捉弄你的欲望。我让我的表情平静和麻木,一句话——一切由你决定。她似乎很认真又很挑剔地审阅了我的申报单,抬起头再看我一眼。我的表情依然是——由你决定。她这才举起图章啪地盖下来。谢天谢地,我心里想。于是,我明白这一切便是俄罗斯人当今“慢”的本质了。
还是体制的和人为的原因。尽管旧体制已经瓦解,习惯却是一种顽疾。此外,还有人文的原因,这我要放在后边说。
我的邀请者俄罗斯作家协会负责外联的阿列克说,我下榻的旅合是莫斯科大学的招待所,这使我兴趣盎然。莫斯科大学是世界最著名的大学之一,它的招待所也一定充溢着学府的气息。然而,当我走进这个好似废仓库一般的水泥盒子里,我恍惚觉得接机人员把我们送错了地方。
大厅服务处发黏的柜台、坐垫内的弹簧坏得一塌糊涂的沙发、拴在一个大铁疙瘩上的房间钥匙、运行起来哐当乱响的电梯,再有便是房间里变黄变黯的粉墙、老式的洁具、比窗子小的窗帘、坏电视、蟑螂;一台冰箱只要插上电门便会发生可怕的轰鸣,好像马上就要爆炸。只有墙角的一幅印在木版上的圣像是新的。这种近些年风行起来的代替了原先领袖像的圣像,大都习惯地斜挂在墙角。这是东正教徒的习惯,为了在室内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它。
待我确认所面临的一切正确无误。我立刻判断出我的邀请者手头的拮据。尽管当前俄罗斯的经济生活比中国差上一截,但一路而来时,我已经看到了形形色色、蛮不错的商店和旅店。我知道,我的邀请者已经倾尽其力,但只能把我们送进这种旅店。我们当然不能埋怨热情的邀请者,任何人都不能对朋友嫌贫爱富,轻视穷朋友是可耻的。而且我认为这样却很好,正好!我可以亲身体验到当今俄罗斯作家与文学到底是怎样的处境。这正是我要知道的!
一个完全断绝了国家支持的作家组织怎么生存,为什么而生存?它们和西方作家的行业工会的组织一样吗?只为了作家的福利与版权而斗争吗?而我那些俄国的同行作家们呢?他们已经由前苏联时代那种国家“一揽子全包”的方式,变成现在的撒手不管,任由市场的优胜劣汰了吗?那么,他们的文学艰辛吗?饥饿吗?乞讨吗?挺得住吗?浮躁吗?闹着下海吗?改写畅销书和电视连续剧或者按照电视连续剧的规律写小说吗?搞笑、作秀或吊人胃口吗?还是给媒体送私生活的“猛料”来提高自己的商品性吗?
他们和列夫·托尔斯泰相差十万八千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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