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从高崎开出的上行列车的二等车厢的一角里有一个人,幸喜别无乘客,就把穿着皮鞋的脚搁在座位上,一面抽香烟,一面看报纸。这就是千千岩安彦。
他忽然粗暴地丢开了报纸,骂道:“混蛋!”
这句话从牙齿缝里说出的时候,香烟落在地上了;他怒气冲冲地把它踏熄,向窗外吐一口唾沫,站了一会儿,忽然咂起嘴来,在车厢里从头到尾,来来回回走了两三遍,仍旧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交抱着胳膊,闭上眼睛。
那双墨黑的眉毛皱拢来,变成了一字形。
千千岩是个孤儿。他父亲是鹿儿岛的一个藩士,在明治维新的战争中阵亡了。母亲在安彦六岁上的夏天患了当时称为霍乱的虎列拉而死去了。这个六岁的孤儿就归姑母——父亲的妹妹——领养。这姑母就是川岛武男的母亲。
姑母虽然可怜安彦,姑父却认为他是个讨厌的东西。每逢举行仪式,武男穿着仙台平裙裤坐在上座的时候,千千岩只穿一条粗陋的小仓布裙裤忝列末座。他早就明白自己不像武男那样有双亲、财产和地位,全靠自己的拳脚和头脑来处身涉世。他嫌恶武男,怨恨姑父。
他看到世路有表里两条,他立誓在无论何种情况之下都必须取捷径前进。因此他靠姑父照拂而进了陆军士官学校之后,同学们都为了考试和分数而忙乱着,他却用心结交乡党先辈,选择对他自身有益的人物去巴结。别人拿到了毕业文凭刚松了一口气,他却早已靠提拔而钻进陆军首脑的参谋本部的圈子里。别的同学到各处去当中队副,忙于练兵和行军演习,千千岩却闲坐在参谋本部楼下抽香烟,说笑话,有时还能从中听到军国大事的消息,他已经爬上使人艳羡的地位了。
此外还有婚姻问题。他早已知道:猴子所以能够下水,是由于能相互牵着手之故;人之所以能够立身,是由于有好亲戚的缘故。他虽然不是户籍警,然而常在暗中掐指计算:某男爵是某侯爵的女婿,某学士兼高等官员是某伯爵的女婿,某富豪是某伯爵的儿子的干爹,某伯爵的儿子的老婆也是某富豪的女儿。他的东找西寻的眼光,早已盯上了片冈陆军中将的家。说起片冈中将,当时虽然是一位预备将领,然而威名满天下,颇得皇上恩宠,而且度量宽大,真是一位可称为国家干城的将军。千千岩早已看出这位将军拥有名重天下的势力,就刻意找机会,逐渐希图亲近,巧妙结识内府眷属。他的眼光射中在大小姐浪子身上。一则他早已看出父亲中将最疼爱浪子;二则他又看到现在的夫人疏远浪子,无论哪里只要有姻缘,只想把她早点嫁出去;三则还有着一种念头:他喜欢浪子态度恭谨,气品高尚。——因此他看中了这个人。于是他观察形势:中将是个所谓喜怒不形于色的豁达大度的人,对他的看法如何,有些难于猜测;但夫人的确是喜欢他的;二小姐名叫驹子,是个活泼可爱的笄年的少女,同他最要好;再下面,还有现在的夫人所生的两个孩子,然而这是问题之外的话了。老婆子阿几在从前的夫人的时代就来佣工,现在的夫人进门之后,内部人员大更动的时候,全靠中将说情,只把她留下来,一向在浪子身边。这个人对他不大有好感。然而这有什么呢,只要攻得下浪子本人就好了。千千岩等候机会,转眼已经一年,后来等得不耐烦了。有一天他赴宴会,喝醉了回来,就大胆地写了一封情书,用两重封套,信封上模仿女人的笔迹,邮寄给浪子。
当天他奉到上司命令,突然被派赴远方,过了三个月才回来。岂料在他出门的期间,浪子已经由贵族院议员加藤民做媒,谁都不嫁,偏偏嫁给了他的表弟川岛武男,婚礼早已举行过了!千千岩碰到了这意外的事,气得发昏;他一心期待着好音而在京都买一匹友禅绸,预备回来时当作礼品送给浪子,这时候就把它撕得粉碎,丢在字纸篓里了。
然而千千岩是在无论何种情形之下都不忘记自己的一个人,他立刻收拾残兵。所担心的只有那封情书,如果浪子把它给中将或武男看了,对他的前途将大为不利,这倒是可怕的。浪子一向说话谨慎,想来大概不至于这样,然而还是可疑。幸而有事到高崎去,他就装作无意地去访问逗留在伊香保的武男夫妇,就此探听消息。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