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穴
两个州三个县的交界地方,站在东海边上,落在雁荡山脉的万山丛中,比做一个冷僻的穴位倒也可以。平常两个加三个五不管,出了事情各路围剿,官兵进山只见山民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出山,这里照旧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抗日军兴,新四军派人来过,相过这个穴位。其中有一个当年的初中毕业生,五十年后胳臂腿还凑合,重来访问,乡政府自磨豆腐接待。他们说解放也靠四十年了,没有来过县一级领导,凡开会都是叫他们下山。
这个中学生,曾经形容这里的山,说是东海后浪推前浪,推上了岸,浪头重起来,摞起来,架起来赖着不走了。让深山岙底,也弥漫海洋气息,特别是海盐的又咸又腥的味儿。
这几句形容,虽说不登大雅,却有大俗来历。
当穴有个牵头人物,姓叶,人称四老爷。老爷当然是尊称,但不因官职,亦非财主,仿佛白道上的老爷子,黑道上老头子的合并。
四老爷军人出身,参加过“北伐”,当过连长。“四一二”反共事变后,愤然解甲归田。家有三间一楼一底木头房子,却不是独门独院。别无田地,又拿捏三大事业。
一是“绿客”。“绿客”一词十分漂亮,究竟来自古典侠义小说,还是侠义小说来自生活,无考。本地“绿客”若把枪塞进草蓬,不用改扮,不拿镰刀锄头,也是个种山的山民。三个县各有头领,四老爷不上山入伙,却是头领里的老大。
枪支弹药进出,绑票讨价还价,四老爷经手不经手,反正都从他这里经过。
第二事业是私盐。海涂上晒出来的盐,不用工本,只凭工夫,卖出来的价格十九是税,海边盐民把逃税的盐,挑上山来,控进关帝庙。那两厢围上篾席,就是盐仓。再一秤一秤卖给盐贩子。
私盐上山下山,号称百里方圆的山地之内,保险出不了事,出事包赔。谁敢保这个险?绿客。这盐仓也是绿客的给养基地之一。
海风海盐,叫中学生觉得山头重叠,是海浪的堆积凝固。
第三大事业:“花会”。“花会”就是民办彩票,比彩票浓得多乡土色彩。
山坡上直立竹竿,仿佛旗杆。逢五逢十开会。大清早,宝倌把宝筒高高挂在竹竿顶端;四乡男女老少赶来押宝。
宝单上三十六个花名:桃、梨、梅、兰、荷、菊……又分六组,每组六名。六六三十六,六六顺也就是溜溜顺。
押宝可押单名,一赔三十六。可押一组,一赔六。押客烧香磕头,夜宿野地求梦,因此滋生种种风流不提。
开宝之日,阳光照耀竹竿,宝筒反射五彩。随坡漫搭席棚,后棚打麻将、推牌九、掷骰子,前棚蒸气腾腾,大锅米饭、大碗黄酒、大块肥肉。坡上坡下,男女老少,会亲访友,混合军机生意、私盐买卖,走来走去不离竹竿,家长里短不忘宝筒。
晌午时分,有人抬桌子,搬凳子,上下人等呼叫吹哨,齐朝竹竿下边来,跌倒爬起的也两眼不盯脚下。做宝的上桌子、上凳子、抻腿、抻手、抻着宝筒。这宝筒原是国画条幅一般卷起来的,这时慢慢放开,一丝一毫下蹭,刚刚露出点墨色,人群里就有忍耐不住,杀猪般号叫:“草头!”“木旁!”
蹭到四分一、五分一,识字的大多认出来了,做宝的两手一松,通体暴露,满坡骚动,那就几家欢乐几家愁了也。
也有超越百态的英雄,大都敞开府绸短褂,腰缠沉甸甸肚兜,斜插驳壳枪,枪把飘飘红绸可以长及膝盖,虽说打扮不凡,也是山民弟兄,也是绿客头目,前来与民同乐,个个遵守四老爷也是江湖上的游戏规则:兔子不吃窝边草。有道是千金散尽还复来。正好给机会花钱大方,显摆脸面有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北平卢沟桥炮响。“八一三”上海开战,全国沸腾。
四老爷和几位爱国知识分子,号召三个县的绿客队伍,成立三个大队,高高挂出“边区抗日政府”牌子。
共产党还没有公开,以新四军名义劝说先不挂牌,绵里藏针之计也。一九三八年春夏之后,派来三个中学生: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毕业生,一个初中肄业生。这位肄业生,在山脚一个小学里当教员,教唱抗日歌曲,组织宣传队。
初中毕业生住山腰穷得空气也馊了的村庄,在一个精光的土地庙里七拼八凑桌子板凳,办了个成人夜校,拿“抗日十大纲领”扫盲。
这位高中生上山头“拜山”。在山神庙摆香案,杀一猪一羊上供,四老爷老大,三个县的绿客头领序齿排行,高中生年纪最小是老五。磕三个响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磕完头一字排开,各举一支驳壳枪,对天鸣放三响。以后开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讲枪法,论武艺,日本鬼子来一对报销一双。
这个五不管的穴位,有了开天辟地第一个党小组。这若算做“序幕”,这“序幕”可够浪漫的。三个中学生以后“惯于长夜过春时”,这“序幕”正合一个“春”字。所有的贫穷,野蛮,专制,愚昧,都叫这一个“春”字给浪漫了。
论浪漫,最好再记上一笔。四老爷有一个独生女儿,剪分头,穿长衫,当做男儿贴身养大,红葱里白,掌上娇珠。四老爷提出送往新四军学习。答称年纪小了点,稍后再议。
够了,难得“序幕”里,浪漫的因素这般应有尽有了。
……
展开
——老舍
思想的深邃和独到,艺术探索的多样和奇特,这一切成就几乎都是在评论界小心翼翼的沉默中取得的。
——黄子平
林斤澜的世界一方面是纯意浓浓,一方面杂思深深,绝不是象牙塔里的独语。纯而浓,杂而深,乃内心的静与目光的明所致,向内坚守固有之温情,向外不失冷观之觉态,其文深若林海,淡似春水,与读者是亲和的。
——孙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