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记<br> ·陈丹燕<br> 克莱姆斯河岸上,有一段很热闹的地方。过了码头,过了桥,就开始安静下来。土路上,一路长着像科罗油画里面那样高大古典的树,还有高高的野草、野玫瑰。我带了席慕蓉的书到那里去读。写《七里香》时的席慕蓉,是清澈的溪流,在年轻时涓涓地流着。那时我不认识她。等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奔忙在故乡路上的席慕蓉了。我们见面,总是因为她路过上海到蒙古去,或者上海博物馆展出蒙古的文物,她来看展览。我们见面,总是与她的故乡有关。她这时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居然还有一个浩淼的大海。从二十年前我读:“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人,请一定要温柔地待他。”到现在读:“当我停了下来,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时候,有个念头突然出现,‘这里,不就是我少年的父亲曾经仰望过的同样的星空吗?’猝不及防,这念头如利箭一般直射进我的心中,使我终于一个人在旷野里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为她感到幸运,不是每个作家都可以遇到溪流,也遇到大海的。<br> 席慕蓉很诚挚,她可以担当得起这样的转变,或者说命运。<br> 一见面,她就是不停地说蒙古,从桌上随便找到~张纸,就画博物馆里蒙古的玉器给我们看,一说到蒙古,她的眼泪就扑扑地往下流,常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br> 她终于找到了家乡,但是却知道永远都回不到她真正的家乡去了,她妈妈乡愁中的千里松漠已经一棵松树都没有剩下,她爸爸的家已经成了废墟,她心目中肥美的草原其实是风沙滚滚的荒漠。但是她回家,却有族人千里相迎,滚滚黄土坡上,有人端着奶茶,有人带着酒壶,有人为她隆重地穿起蓝色的蒙古长袍,牵着马,有人为了这样的相见泪水涟涟,端着一碗酒,却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的家乡这样竭尽全力将她迎人怀中。<br> 记得我曾经要求过,要跟她一起回蒙古去。到底何处是我的家乡?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地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的祖籍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在上海长大,我一直觉得也许我的家乡是在欧洲的什么地方,但这是荒唐的。有家乡可回的人是怎样回家的,我很好奇,也许还有羡慕,就像小时候看新娘子。记得那时席慕蓉不置可否地向我笑,我才知道自己的要求真过分。那是别人神圣的回乡路啊,是别人的。<br> 在河岸上,有个小码头,是给划船的人用的,石阶一直伸向河中。我将鞋脱了,脚伸到水里,黄昏时的河水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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