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如他,他坚持他的“人性论”直到生命的终结,而我一直噤口,虽然“口服心不服”。面I临老之将至,我向他揖首、向他致敬,在坚持真理和信仰上远不如他。他是坚持真理的勇者。在我们多次的交谈中他都告诉我他对“人性论”的理解,而且举英文为例,说“人性论”和“以人为本”的一致性。那时我深为自己是英语文肓而羞惭。
大约是二十九年前,1981年,一天开电影创作座谈会,他那天仿佛过六十岁生日。他喝了点自寿之酒,脸色绯红。下午,他坐在窗下,慢腾腾似有所思地说起他的创作计划。第一个就是写张志新,而且这是他六十甲子的打炮戏。他幽默地说起他妹妹黄宗英的话,说他有“烧不尽的火焰,写不完的杰作”。他自嘲似的态度,为真理而闯“禁区”的勇气,举重若轻的潇洒,令我这初踏影界的学徒震惊不已。会后我写了篇短文就以宗英大姐的话为题叫做《烧不尽的火焰,写不完的杰作》。如今他去往天国带着他那未曾在人间拍摄、上演的杰作,用他燃烧不尽的火焰般的激情,在云端演给去世的英杰,睿智的先师,和那些正直的艺术家。我想那一定是欣喜而又感慨万端的场面,倘有喜泪挥洒成雨,请在梦中预先通知,让我在雨中冲掉我的疑虑。
他的助人不仅是“为乐”,简直是他性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的天性。那年,他向我们北京电影制片厂推荐了一部风格隽永的小说,建议我和作者联合改编为电影。由此我认识了同样是我的师友的剧作家、诗人宋词,我们的电影剧本由黄健中导演,《一叶小舟》中那散文诗一样的江南水乡风情,至今让人称道。而我因宗江大兄得识宋词,成为好友,也是人生一件幸事。听说宋词得到宗江大兄噩耗,在南京痛哭失声。人生得一知己难矣,斯世当以手足视之。宗江把许多他的好友串在一起,彼此成为手足。
他身边的朋友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彼此真诚,彼此相惜。难乎哉!我向他鞠躬!
那年电影文学学会在厦门开年会,特邀一批演员朋友作为“电影文学之友”与会,也为接待单位慰问演出。队伍既然是临时组成,节目自然是临时搭配。但质量不差,“活儿”不糙。有石维坚、郑振瑶的话剧《雷雨》片段(朗诵)、吕丽萍等人的小品、林芳兵的舞蹈、刘索拉的独唱,还临时发现了一位“天才歌星”吴欢。这一彪人马,出演前半场,倒也整齐,后半场的大轴是京剧《金玉奴》选场。极为巧合的是京剧名家孙毓敏恰好在厦门大学讲学,宗江大兄就请她救场,自告奋勇饰演金玉奴之父丐头金松。穷书生莫稽就由奚派私塾弟子王铁成扮演。宗江大兄分派我演二杆儿(小丐头),石维坚、吴欢、沙叶新分演小丐。主持人一报节目、演员,台下一片欢笑。孙毓敏演的金玉奴自不必说,这是她的看家戏之一,演出又卖力气,真是好极了。宗江兄的金松也好,看出他昔日“话剧名丑”的分量;王铁成的莫稽,直工直令,他一心要演出奚派的正宗味道,还要有潇洒的风骨。他们仨真是极好的搭配,这是一场再也无法复制的好戏,可谓空前而绝后。惜乎,我一上场,戏就有点往下掉,等三小丐上场,台下忽地哄然大笑。细一看,三位穿皮鞋、戴眼镜拉拉扯扯上来了,那身衣裳今天的美国乞丐也赶不上。王铁成中规中矩地唱罢,一扭头看见我们这帮乞丐,眼一愣,差点没笑喷喽。宗江大约这场面见得多了用京腔笑说道:“小子们今儿打扮上了,给我们道喜哪!”于是台上台下一片欢笑,掌声雷鸣。这场吴欢领头制造的乞丐秀,高高兴兴地结束了.。演出后,开会的剧作家们纷纷要求上台扮演四小丐(包括我演的二杆儿),不能让这么好的事情,叫这四人专美,连我们的会长、高龄的林杉先生也笑着说:“明天我演小叫花子。”感谢宗江大兄让我生平第一次出演京剧,也让我知道了他深入骨髓的戏瘾,和他提调演员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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