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樊楼迷情案（1）<br> 1<br> 春末夏初的开封府美景如画，城内金明池吸引成捆的才子佳人荡漾其间，赏玩作乐流连忘返。<br> 一些男女逛得乏了，口干舌燥，腹中饥饿，就往金明池不远的樊楼里去，找间酒楼，打尖儿的打尖儿，饮酒的饮酒，休憩到神清气爽方才结账优哉游哉回家。<br> 宋徽宗时期的樊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每座楼皆高三层。其中西楼是樊楼的主要建筑，也是五楼中最大的一座，灰瓦青砖，雕梁画栋，楼上设有宋徽宗御座，陈设富丽堂皇。中楼上有李师师琴房、书斋等，布置得淡雅幽静。<br> 酒楼的掌柜伙计从早忙到晚，生意都比较红火。其中有一家酒楼，老板姓范，叫范大郎，他有个弟弟，叫范二郎。范大郎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以赚银子为人生巨大乐趣。范二郎对钱不执著，喜欢享受悠闲生活，显得有几分懒散。这一日，天气爽朗，哥哥在酒楼里忙活，范二郎也不帮忙，独自出了酒楼，到金明池那儿尽情游玩。<br> 金明池早就人满为患，人如蚁群步履缓慢。阳光打在身上，微微有点儿辣，热汗一出，范二郎感到口渴，迈步进了一家茶坊，进门瞅见一女孩儿，十八岁上下，嫩脸映桃红，肌肤似玉白，眉目中悄悄含着情，也不知这情因何而生，从何而来往何处去，只像水一般流溢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br> 尤物！范二郎脑子瞬间乱哄哄，思绪混沌却无端地蹦出这个词儿。女孩儿也看他，目光里分明也藏着些好感。范二郎面目俊朗，身材介于粗鲁莽汉和羸弱书生之间，嘴唇轮廓分明，紧闭着透出一股沉默是金的稳重味儿。<br> 女孩儿瞧着，心中喜欢，忽而生出一丝妄想--若我嫁给这样一个人，该多美。只可惜说不上话，今日今时遇见，还不是当面错过。白日梦总在刹那就破碎，惆怅接踵而至，女孩儿心思宛如绚丽纸鸢，这一刻还在这里，明明白白，下一刻不知道飘哪儿去了。<br> 倘若女孩儿身边没有奶娘，范二郎也就上前搭讪了。怎么接近都是唐突冒昧，茶坊人多眼杂，回头再叫人当流氓给打一顿就很郁闷了。范二郎无奈地想叹气，还未叹出来，茶坊外边儿来了一个挑担卖糖水的，高声吆喝招徕买主。女孩儿听见，当即叫住卖糖水的汉子：“卖水的，盛一碗蜜糖水来。”<br> 生意来了，汉子赶忙放下水桶，舀一碗蜜糖水满满地端给女孩儿。女孩儿接过，饮了一口，眉毛倒竖，冲卖糖水的尖厉怒吼：“你想谋害我不成，我是周大郎的女儿，我小名叫胜仙小娘子，一十八岁，是不曾嫁的女孩儿，你这卖水的，不知道好歹！”<br> 周大郎在开封府颇有名气，早年经营绸缎起家，后又做珠宝买卖，是城内屈指可数的富商之一。<br> 原来周大郎有这样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儿。茶坊人等闻言，纷纷侧目而视。<br> 卖糖水的一头雾水，这女孩儿前言不搭后语，说什么呢？惶惑道：“小娘子是哪家的，与小的无关，小的怎就谋害你了？”<br> “你看。”女孩儿把碗递到卖糖水的跟前，“看，碗里有一根草，你暗算我喉咙不成，我爹爹近日不在家，若是在家，定要与你打官司。”<br> 卖糖水的一时说不出话，旁边范二郎开了窍，这女孩儿没事找事，哪里是难为卖水的，分明向我自报家门呢，说的那叫一个详细。他心里忍不住乐，也冲卖水汉子道：“卖水的，给我也盛一碗来。”<br> 卖水汉子又舀一碗给范二郎。范二郎仰脖咕隆喝了，故意连连咳嗽，把碗摔了，接着厉声说：“果真有草，果真是出来暗害人的，你知道我是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叫范大郎，我叫范二郎，一十九岁，射得一手好箭，打得一手好弹，从未受人暗算，迄今不曾娶亲。”<br> 卖水汉子心说这人要疯，反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要我给你做媒不成？我卖些糖水，怎就暗害你了？”<br> “我这碗糖水里，也有一根来历不明的杂草。”范二郎煞有介事地说，“呛得我咳，如何不是暗害！”<br> 女孩儿听范二郎这一席话，心中格外欢喜，真是个识趣懂情的人儿，欲冲卖水汉子再说几句，却被奶娘拉住：“女孩儿家家的，少弄些是非，随我回去。”<br> “咱们这就回去。”女孩儿故意提高声音，脸儿冲卖水汉子，媚眼却瞟向范二郎，说：“敢随我去么？”话是对着卖水汉子说的。<br> 范二郎心领神会，她这分明是问我：“敢随我去么？认认门儿。”<br> 女孩儿与奶娘前脚走，范二郎瞪卖水汉子一眼，极埋怨地“哼”了一声，随后尾随而出。<br> 卖水汉子兀自呆滞原地，手挠后脑勺，心里骂，今日活见鬼，遇见俩怪物，无故找茬儿，骂我也罢，还都先报家门。他娘的，社会上有多少人疯了自己都不知道，在演正常。<br> 卷一樊楼迷情案（2）<br> 2<br> 奶娘拉着胜仙小娘子的手往家走。范二郎紧跟着出了茶坊，一直跟到女孩儿府邸，眼巴巴瞅着女孩儿进了门，没了影，满肚子失落像虫牙脱落后的空洞牙床，忍不住又用舌头反复去舔。口中无言，嘴里无声，翻来覆去悄然嘀咕：胜仙胜仙，胜过天仙。<br> 范二郎宛如一阵绵软细风，在周府门前盘旋来，盘旋去，盘旋至天黑，才顶着一弯冷清残月朝樊楼方向去，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br> 回府后，胜仙小娘子一脸无精打采，晚间奶娘端来的饭菜早凉了，原封原样搁在原处，一个人枯坐窗前，顾影自怜，窗外树影婆娑，风吹叶片沙沙响。恍惚间，目光迷离了，满世界闪烁凌乱五角星，粉碎玻璃瓶碴，扎眼里生疼，揉不得，摸不得，碰不得。数个时辰前萌发的爱慕化为一缕一缕的思念，带着足够的锋利和硬度，像剃刀片贴心窝儿轻轻一划，非常轻，脑神经却刹那间痉挛，皮肤肌肉联袂抽搐，骤然紧绷又倏然松弛，整个人就软了。<br> 女孩儿心里的疼是一种病。<br> 周胜仙小娘子当夜就病倒，一连几日，卧床不起。周妈妈很担忧，问奶娘：“是不是前日出去，吃了什么凉东西？”<br> “没。”奶娘说，“就喝了一碗外面卖的糖水，小姐回来就浑身痛，头疼，时不时咳嗽一两声。”<br> “兴许就是一碗糖水给闹的。”周妈妈点点头，吩咐奶娘去请郎中来瞧。<br> 这话说对了，还就是一碗糖水闹的。不过郎中囊中从不藏心药，治得了表，治不了本。胜仙药吃了几服，总不见好，父亲周大郎忙生意，久未归家，女儿这一病，周妈妈急得满脑子汗额头青筋乱跳跟拔火罐儿似的。<br> 奶娘也挨了些骂，让你陪小姐出去游金明池，你不护着，守着，放任小姐喝什么鸟人的蜜糖水，一点责任心都没有。<br> 背地里，奶娘抹泪儿，自个儿在周家干了几十年，青春热情以及奶水都献给了周家和小姐。小姐即便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起码也是体内流淌的一脸盆血。想来也蹊跷，从茶坊往家走时，小姐并无异样，到家过了一会子，说病就病了。不对，这里头有事儿！<br> 夜深人静，奶娘挨胜仙床边坐下，两手放在锦被掩盖的小姐腿上，边无意识轻揉慢捶边说：“小姐，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说与我听，一个人老闷着，没病也闷出病来了。”<br> “没事儿。”胜仙耷拉眼皮，有气无力地说。<br> “小姐不愿说，这一天天的，府里上下人等心里没个不忐忑的。”<br> “哎呀。”胜仙懒懒不耐烦地一翻身背冲奶娘。<br> “我看啊--”奶娘说，“小姐患的是心病。”<br> “有病，有病，嚷别人有病的自己才有病呢。”胜仙嘟囔道。<br> “我想了一遍又一遍。”奶娘接着说，“那日，咱俩去金明池，你就喝了一碗糖水，还见过一位公子，那公子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br> “奶娘记得这般清楚。”胜仙倏地翻过身，灰眼里忽添神采。<br> 奶娘妩媚地垂头一笑，心中有了数。病根在这儿，得了，怀春症女儿家谁没有过。你羞开这口，奶娘我去和你娘说，你一人儿的相思成灾，可是全家人的祸害。<br> 胜仙听奶娘如此一说，喜悦慌乱，白了几日的冬季嫩脸顷刻跨到三月。<br> 一转脸，奶娘把胜仙的心事儿跟周妈妈说了。<br> 知道病根儿，周妈妈既喜且忧。喜的是找到症结所在，好歹下药有门儿；忧的是不知道樊楼范二郎何等品色，若是个轻薄之徒或者绣花枕头，事情就麻烦了。青春期反抗像弹簧，越给压力反弹越强。<br> 奶娘说那范家是樊楼开酒店的，想必家底也不差，不如自己先到范家看看，若家好人好，把这事儿跟范二郎哥哥范大郎说说，他要愿意，两家口头做个亲，若日后有变故，口头协议，不认也可。<br> 周妈妈思忖半晌，觉得这主意牛，心想，姜果然是老的辣，妇人果真是老的精。<br> 隔日，奶娘颠颠儿地去往樊楼，一打听范家酒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经人所指，奶娘进了范家酒铺，只见范大郎端坐柜台，神情有点儿灰，脸色有点儿暗，明摆着--有心事。<br> 奶娘老腰硬造婀娜状弯曲一沉，向范大郎行个万福，愣神的范大郎回过神起身还礼：“老妈妈吃饭？”<br> “不吃不喝。”奶娘摆手眯缝着眼说，“是我小姐病了，老身来找你。”<br> “找我做甚？”范大郎腻歪地打量跟前老妪，“我兄弟还病着呢。”<br> “你兄弟可是范二郎？”没待范大郎回话，奶娘又问，“他也病了？”<br> “是啊。”范大郎点头粗声粗气道。<br> “这就对啦！”奶娘喜上眉梢双手一拍。<br> 范大郎心说打哪儿冒出这么一位活泼的老太太，如此淘气。<br> “有些事儿你不知道，待我讲与你听。”奶娘笑迎上前。<br> “您老甭贴我太近。”范大郎身子后仰局促道，“有事儿说事儿。”<br> 奶娘一瘪嘴，啰啰唆唆把小姐胜仙和范二郎相遇金明池一节原原本本道与范大郎。<br> “噢。”范大郎恍然大悟，“原来两个患的都是心病。”<br> “相思病。”奶娘纠正道，“可否让老身见见你兄弟？”<br> “见当然可以见。”范大郎说，“只是周家家大业大，我们这开酒铺的，哪里高攀得上。”<br> “我家小姐痴情不爱钱。”奶娘道，“紧要的是，你兄弟病势如何，若太过凶险，没得救了，这门亲事咱哪说哪了，一个字--吹。”<br> “您来了他就又活了。”范大郎恭敬前面带路，引老太太入后院住所。<br> 范二郎像胜仙一样卧病在床，脸儿白着，眼儿深陷眼眶里，拿勺也不见得挖得出来，耳朵倒不差，听到有人进房，先呻吟跟挨了打似的。<br> 奶娘极爽朗谈笑风生跨进屋，展现极度自信的见面熟风采。迫不及待行至范二郎床前开问：“公子可记得老身？”<br> 范二郎眼皮似抬非抬，雾里赏花看老太太，觉得面熟，再一看很面熟，仔细努力瞅，非常面熟。<br> “想起来了？”奶娘侧脸冲范大郎欣然笑。<br> 暗恋一个人，爱慕一个人，即便见不到对方本人，与她身边亲近的人相遇也会陡生一种安慰和莫名兴奋。范二郎的眼儿神采升腾，像漆黑夜里忽被烛光照了脸，印堂也是亮的。待奶娘把提亲事一说，范二郎骨头汗毛都长了嘴，生出牙咧开笑，骨碌坐起身，活像个瘾君子刚得了二两大烟土，满身饕餮冲动。<br> “老身此来，只问公子一句，可对我家小姐有意？”奶娘明知故问。<br> 范二郎都快哭了。自金明池茶坊与胜仙一别，哪一刻不是念着、想着、缠绕着，心窝儿有口磨，一白天一昼夜的思念像豆子，早磨成了粉，磨成了浆，粉也吹不散，浆也流不动，打着转儿又混成凝重的一坨，水泥似的摊在胃里。<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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