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着女人开了一枪,血汩汩地从她的额头涌出来。他停顿了几秒钟, 确定了她的死亡,于是转身离开。忽然身后的地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 握紧了枪,立刻回身,就看到了她。 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穿了一条浅枣子色的小连衣裙,,露出一截像藕一 样鲜嫩嫩的手臂。她学着鹅的样子,笨拙地从里面一间屋子走出来,嘴里还 发着咯咯的笑声。脚上穿着她妈妈的红色鞋子,像是踩着两只小船在静谧的 海面上安闲地行走。她对于枪声好像没有丝毫恐惧,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是那种特别沉溺于自己玩耍的小孩,亦很懂得自己为自己创造快乐。 她走了出来,面向着男人。他们的中间横亘着一具尸体。那头颅还在流 血,皮肤却迅速降着温度。她应是看到了地上的女人,看到了她像是一根被 抛弃的火柴一样,湮灭了最后一丝光辉。可是这女孩完全不像寻常小孩子那 样惊惧地看着,发出凄厉的尖叫,或者奔过去抱住她倒地的妈妈失声痛哭。 她应是看到了,包括男人和他那把还在冒烟的枪,可是她仍是做着自己的事 ,踩着大如船舶的鞋子,夸张地拱腰前行。她的每一步都很不安稳,几乎马 上就会摔倒。她喜欢这刺激的活动,仍是咯咯地笑。 女孩看见他在看着自己,于是转过身子,笑嘻嘻地向着他走过来。她笑 得是这样地没心没肺,只是兀自趿拉着鞋子,企鹅般地摇晃前行。他看清了 她的脸,她和死去的女人很像,都有长而大的眼睛,额头很高。不过她还小 ,是圆圆的苹果脸,眉毛淡淡的,头发软沓沓地贴在脸上。她的裙子很旧, 胸前沾满了奶粉和粥之类白色的污渍,因为跌倒而磨破的地方露着参差的线 头,看得出,这位母亲照顾她亦不算妥帖。不过她对这些似乎并不介意,脸 上没有一点小女孩因孤单而显露出来的委屈。她笑得是这样畅怀,向着他走 过来,她走到她那倒在血泊中的妈妈跟前,只是伸出一只脚,用力一跨,就 越了过来。仿佛地上的不是她妈妈,只是一块挡住了去路的石头。 当他看到她跨过她妈妈的时候,心里忽然非常难受。作为杀手,他见过 的血腥场面数不胜数,然而他却觉得,没有比这一幕更加残忍的:无知的女 孩从她妈妈的尸体上跨了过去。他不能再看下去,那女孩仍向他走过来,笑 得宛如灼艳的小花,对暴风骤雨毫不知情的蒙昧的小花。他叹了一口气,手 颤抖了一下,对着女孩的腹部开了一枪。女孩正在咯噔咯噔地套着大鞋子走 路,枪声响起后她静止了几秒,然后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两只鞋子飞离了双 脚,像是忽然受了惊的鸟儿,登时冲上了天空。 两只鞋子掉下来的时候,重重地砸在女孩的身上。女孩的肚皮不断地涌 出血,血迅速浸染了鞋子,红色鞋子变得有了生命般地活泼生动。 他舒了一口气,这件事,终于干完了。然后转身离开。 他再次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是六年之后。这六年里他仍是过着谋杀和逃 亡的生活,虽然他早已厌倦,可是有些时候,延续从前的习惯是最好的生存 之道。是的,杀人已经变为他的习惯,他习惯了蓦地响起的枪声以及遽然倒 下的身体,他亦习惯了那血和那濒死的人发出的呻吟。他对于生活并无任何 渴求和企望,倘若不是这样接受任务,然后完成,那么更加会是彻底的了无 生趣。 他回来的目的自然仍是杀人。并且他当然不会失手。他很快完成了任务 ,虽然被人发现了,但是他飞快地奔跑,不久就甩掉了后面追逐的人。 他又跑了很长一段,到了这座城市的郊外,终于停下来休息。他大口地 喘着气,环视四周,发现身后是一个铁栏杆圈着的大院子,里面有很多小孩 子。小孩子们年龄参差不齐,穿的都是些破旧粗糙的衣服,脸上沾满污垢。 他绕着这大院子外面的围栏走,然后就发现了牌子:孤儿院。他其实已然猜 测到,对于这种地方,他并不感到陌生。 他记得小时候在孤儿院的时光。他记得每年过年,他和那里所有的孩子 都会十分难得地穿上一件新衣服,迎接来参观的人,他们要一直微笑,不断 鞠躬,不断说“谢谢”,以此来博得那些人的同情和欢喜,让他们心甘情愿 地拿出钱来。他记得那时候他亦是和其他所有孩子一样,装出楚楚可怜的样 子,有时候这样便能换得一小块安慰的巧克力。然而他感到了羞耻。他还那 么小,可是当他表演着微笑的时候,他感到了像浓烟一样滚滚袭来的羞耻。 仿佛就是一只动物,被关在笼子里,供人们来参观。小小的他环视孤儿院的 围墙,这就是困锁他们的铁笼,而他又看看周围的孩子,他们对于这种囚禁 无知无觉,还会因着今天多吃了一颗糖果而十分满足。多么可悲。在他十三 岁时的一个夜晚,他翻越了孤儿院低矮的围墙,来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个时 候他是多么快乐,为了他终于抓在手中的自由。他感到自己终于可以不做一 个被别人支配的人,甚或是动物。 也许是童年里有着这种被入支配和控制的恐惧,他对于可以支配和控制 其他人有着无上的乐趣,尤其是当他可以对别人的生命进行控制的时候,他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这是二十年后他再次来到孤儿院,并不是他儿时的那座,可是他看到了 同样的情形,仿佛这数十年来从未变过:孤儿院的孩子们,脸上有着一种特 殊的惶恐,他们会格外小心翼翼地走路,会格外轻声地讲话,会把仅有的糖 果好好地攥在手心里或者放在最深的口袋里,怎么也舍不得吃掉。他的眼神 一个一个地掠过那些孩子的脸,他们有着一致的麻木不仁的表情,眼神里没 有丝毫光彩,偶尔发出难得的笑声也是咔咔的,一点都不清脆。 就在他感到乏味并且想离开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她。他一开始并没有认 出她来,毕竟六年未见,而小孩的成长又是那样地迅猛。她起先是蹲着的, 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大裙子,应该是比她大的孩子穿旧的,对于她明显是太大 了一些。她那么瘦,宛如一根无依无靠的铅笔插在笔筒里一般地被圈在大裙 子里面。她一心一意地蹲在那里观察一只翅膀受伤的麻雀。那麻雀大约是昨 天下大雨的时候被打落的,支开爪子躺在雨后冰凉冰凉的泥土地上。女孩蹲 着,聚精会神地端详着它,带着一副科学家般认真的姿态。他的目光落在她 的身上,因着她看起来很不同。在她的脸上,找不到孤儿院小孩的怯懦和畏 缩。她的脸蛋格外红扑扑的,眼睛时刻都瞪得很大,带着无所畏惧的坦然。 她的身体格外灵活,即便是这样蹲着,亦像个隆隆作响的小机器一般左右摇 晃。最让他震撼的是,她总是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只罹难的麻雀也能逗得 她如此开心。她摇晃着小脑袋,嘴巴张着,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马戏团 表演。P1-5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