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在想象之外!尤其是灾难突如其来时,谁会料到自己的生命将定格在这个时间刻度上?
上午9时,云龙大酒店。偌大的茶室稀稀散散坐着几个人。周兵元狠狠地吸了一口芙蓉王,尔后把头仰在布皮沙发上,慢悠悠地吐着烟圈。
早年矿工生涯的一些后遗症,这些年已陆续体现在他身体上。多数人劝他戒烟戒酒,但他常开玩笑:“烟不听话,所以我就‘抽’烟。”
隔着茶几,络哥整个单瘦的身子都埋在沙发里。这个略显沉默的同乡兼生意伙伴,从周兵元刻满皱痕的脸上读到一丝不安,但他没有追问老朋友的心事。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络哥为自己当日的寡言后悔莫及。
周兵元有多个身份,比如三十六湾小安矿的老板,郴州市临武县政协委员。不过,这名41岁的红顶商人正逐步将生意重心转至郴州。近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令他不安。所以,他举家迁入郴州,在市区的涌泉花园购得一套大房子,还在城里办了一家企业。
郴州位于衡岳之南,南岭山脉骑田岭下,是湘南粤北交界处。全市现辖北湖、苏仙二区和资兴市,以及桂阳、嘉禾、临武、宜章、汝城、桂东、永兴、安仁八县,总面积1.94万平方公里,人口444.2万。
作为湖南的南大门,这里还是内地通往珠三角的咽喉要冲。如果在长沙与广州两个省会城市之间拉一根直线,郴州正处于这根直线的中间点。
周兵元的财富正是集聚于这个中间点,活动范围也从未离开过这条直线。但在旁人看来,现在的他虽已完成了财富积累,却突然变得焦躁不安,似乎想刻意摆脱某种阴影。
9时38分,周兵元的手机响了。看到屏幕上的号码,他脸色铁青,嘴唇微颤。警方后来发现,这是一个神州行卡号,对照周兵元的电话簿查无此号。
电话中,周兵元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对方的提议,他起身告别老友,驾着牌号为湘LA0999的黑色现代轿车赶往天湖大酒店——那是对方指定的地点。
天湖大酒店位于郴州市同心路l号,隔街可见风景秀丽的北湖公园,一侧是郴州长途汽车站,与天湖大酒店同属大型国有企业郴汽集团。
在郴州地图上,占地474亩的北湖公园,如一片绿叶飘落在自称是“广州后花园”的郴州城中心。错落纷乱的路网和低密度的水脉,已暗显这块过度开发的城市区域不堪都市化的重负。
在巨大的城市工地上,摩天建筑正跟时间与金钱赛跑,那些看似瘦长的金属钉大楼,一次次突破极限向着更深远的天空戳去。天湖大酒店作为这里最早的三星级宾馆,以及曾经的第一高楼,拥有享誉三湘的特色歌舞表演,并招揽了来自广东、湖南两地的客商,支撑起其名列全省前茅的日均入座率。
而在当地人看来,出入云龙、天湖这样的大酒店,已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一种面子的表露。在熟人面前有面子是国人不可剥夺的生活目的。有无面子的分水岭通常如此鲜明——无面子,小到处事无根,大到生活生命无一保障,而有面子就意味着有尊严、有资信、有财富……
从云龙大酒店到天湖大酒店,自驾车约摸20分钟。周兵元没料到这是他的不归路,甚至连警方,事后也很难清晰还原他下车后发生的细节——
大约在上午10时许,周兵元的车停在了临近长途汽车站的天湖大酒店露天停车坪内,熄火下车。酒店一位保安看到,周兵元在“坐骑”尾部遇到了一男子,两人在短暂的近距离交谈后,很快发生了口角,随后便是爆炸。周兵元倒在大酒店门前的立柱边,头部已炸飞到左侧通道;施爆者被炸成两截,同样尸首纷飞。
生命之于他们,已在这一刻完成了一段抛物线——介于从温柔的母腹出来,到掷入冰冷的骨灰盒之间。
汽车成了爆炸中的重灾物,一辆正在酒店前运行的17路公交车,玻璃车窗全部被毁;周兵元的黑色现代轿车,受到炸弹的引爆,发生第二次爆炸,已基本报废;加上另外10辆不同程度受损的汽车,残骸在现场星罗棋布。
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击波,将地面瓷砖掀翻。三米外,酒店大堂前的两根石柱破裂。天堂与地狱,此时只有一门相隔。30米以外,酒店对面的居民楼,长约50米的连排窗玻璃悉数被震碎。这时已是深冬,一些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不得不将窗帘或床单挂在窗户上挡风御寒。
这些似乎仍然不足以形容那种惨烈。一位目击者两年后告诉我,现场使他想起了屠夫的宰杀案板,为此他两年来没进过菜市场。
警方很快控制了现场和目击者,他们小心翼翼地从现场获得提取物,包括雷管、引爆装置的残留成分。技术专家的鉴定结果是,引爆装置可能是触发式的,也可能是遥控的;从现场的破坏程度可见,炸药威力巨大,不大可能是土制炸弹。
被封锁的现场,有人遥遥相望,仍能辨认周兵元的身份——谁叫他在郴州有如此广泛的人脉呢?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另一生意伙伴郭鹏,通过电话告诉了他的妻子周美芝和儿子周志鹏。
半个小时后,在血肉模糊的停车坪,周美芝母子一眼便确认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在现场,没人知道另一名死者的确实身份。经法医鉴定,这名男子身长约170厘米,身上有文身,有刀疤。在案发现场的驾骑上,警方搜到了一袋现金,以及一些日常用品。
一个地级市的警力,在这场少见的重大刑事案中,体现了高效的运转。他们迅速封锁现场,在完成现场勘测之后,他们又动用了丰富’的城市管理资源清理现场。不过,唯一无法清理的,是目击者及附近居民的恐慌记忆。
那些细心的好事者后来注意到,接下来一周时间,时常能见到佩戴“12·23”红袖章的人员出没天湖大酒店。
“12·23”,2003年12月23日的缩写,这起真实爆炸案的发生日期。
这是癸未年腊月初一,雕刻时问的年针在圆盘上仅余下最后一个刻度。南方部分小城出现了久违的冰雪。天气虽然不算酷寒,但绿意也已被遮盖。跟这一年里集中发生的SARs公共卫生事件、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等触及社会、经济和政治体制层面的重大事件相比,郴州的这起小事看似末端小节,不足为奇。但日后的波澜之势,其间关系因果,已暗喻一个拐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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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副总编辑 江艺平
《递罪》印证了我多年研究群体事件的一个判断:各地的“乱子”大抵是当地上层精英或权钱交易,或权钱结合,鱼肉百姓并制造官民冲突。昌平以犀利的文笔,鞭辟入里的分析,为我们展示郴州乱象,管中窥豹,观望政情,值得一读。
——智库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单光鼐
被损害的,先是制度,再是人心,随后是文化,于是在每一个角落里,无论朝向什么方向,我们都身处阴影之中
——南都传播研究院首席研究员 长平
嘉禾拆迁事件及郴州官场腐败案,是当代中国政情的一个标本。作为中国最有锐气的年轻记者,罗昌平一马当先,手中的笔是最锋利的解剖刀。
——《新京报》原总编辑、网易副总裁 杨斌
王亚南先生研究中国古代官僚政治时说:“二十四史实是一部贪污史。”昌平这本书体现了上述论断的当代意义。
——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 萧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