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幅画<br> 第一幅 兰畦之路<br> 1957年初冬,我15岁那年,忽然有个妇女出现在我家小厨房门外。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在想的是:她算孃孃,还是婆婆?<br> 那时候我家住在北京钱粮胡同海关宿舍里。那宿舍原是大富人家的带花园的四合院。我家住在有垂花门的内院里,但小厨房是另搭在一边的,一株很高很大的合欢树,像巨伞一样罩住小厨房和住房外的部分院落。走拢小厨房的那位妇女,穿着陈旧的衣衫,戴着一顶那个时代流行的八角帽(帽顶有八处摺角,带帽檐),她脸上尽管有明显的皱纹,但眼睛很大很亮,那时我随父母从重庆来到北京,还保持着重庆地区的话语习惯,对较为年轻的妇女唤孃孃,对上了年纪的妇女唤婆婆,但是眼前的这位妇女,年纪介乎二者之间,我望着她只是发愣。她望够了我,一笑:“像天演啊!你是他幺儿吧?”我父亲名天演,显然,这位妇女是来我家做客,我就朝厨房里大喊一声:“妈!有客来!”妈妈闻声提着锅铲出得厨房,一见那妇女,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露出真诚的微笑,而那妇女则唤妈妈:“刘三姐,好久没见了啊!”妈妈忙把她引进正屋,我就管自跑开去找小朋友玩去了。<br> 我妈妈姓王,在她那一辈里大排行第三,因为嫁给了我爸爸,同辈亲友都唤她刘三姐,后来广西民族歌剧《刘三姐》唱红了,又拍了电影,有来我家来拜访的人士跟传达室说“找刘三姐”,常引出“你开什么玩笑”的误会,但我从小听惯了人家那么称呼妈妈,看电影《刘三姐》绝无关于妈妈的联想。<br> 我玩到天擦黑才回到家里,那时爸爸下班回来了,那位妇女还没有走,爸爸妈妈留她吃晚饭,她就跟我们同桌吃饭,这时妈妈才让我唤她胡孃孃,我唤她,她笑,笑起来样子很好看,特别是她摘下了八角帽,一头黑黑的短发还很丰茂。<br> 我家常有客来,留饭也是常事。爸爸妈妈跟客人交谈,我从来不听,至于客人的身份,有的直到今天我也搞不清。<br> 但是就在胡孃孃来过后的一个星期天,妈妈责备我到处撂下书报杂志,督促我整理清爽,我懒洋洋地应对,妈妈就亲自清理床上的书,其中一本是长篇小说《福玛·高捷耶夫》,妈妈正看那封面,我一把抢过去:“正经好书!高尔基写的!”妈妈就说:“啊,高尔基,那胡孃孃当年很熟的呀!”我撇嘴:“我说的是苏联大文豪高尔基啊!你莫弄错啊!”妈妈很肯定:“当然是那个高尔基,他常请胡孃孃去他家讲谈文学的啊!”我发懵,这怎么可能呢?<br> 我那时候虽然还只是个中学生,但是人小心大,读文学书,爱读翻译小说,高尔基的《福玛·高捷耶夫》有的成年人读起来也觉得枯燥难啃,我却偏读得下去。妈妈又拿起一本法国作家巴比塞的《火线下》,说:“啊,巴比塞,胡孃孃跟他就更熟了啊。”我大喊:“天方夜谭!”妈妈不跟我争论,只是说:“好,好,你看完一本再看一本吧,不管看没看完都要放整齐,再莫东摆西丢的!”<br> 胡孃孃没有再到我家来。我没有故意偷听,但偶尔爸爸妈妈的窃窃私语,还是会传进我的耳朵。关于胡孃孃,大体而言,是划成右派分子,送到什么地方劳动改造去了。爸爸提到四川作家李劫人,“也鸣放了,有言论啊,可是保下来了,没划右”,很为其庆幸的声调,妈妈就提到胡孃孃:“她也该保啊!那陈毅怎么就不出来为她说句话呢?”爸爸就叹气:“难啊!”他们用家乡话交谈,“毅”发“硬”的音,但我还是听出了说的是谁,非常吃惊,不过我懒得跳出来问他们个究竟。<br> 1983年,爸爸已经去世五年,妈妈住到我北京的寓所,记不得是哪天,我忽然想起了胡孃嫖,问妈妈,她跟我细说端详。论起来,大家都是同乡。在上个世纪的历史潮流里,爸爸妈妈上一辈及那一辈的不少男女,走出穷乡僻壤,投入更广阔的生活,也就都有了更复杂扭结的人际关系。胡孃孃名胡兰畦,她虽有过一次婚姻,但遇上了陈毅,两个人沉人爱河,在亲友中那并不是秘密,他们山盟海誓,在时代大潮中分别后,互等三年,若三年后都还未婚,则结为连理。胡兰畦生于1901年,1925年大革命时期,活跃在广州,后来国民党分裂,胡兰畦追随国民党左派何香凝,何香凝让儿子廖承志先期去了德国,胡兰畦不久也去了德国,并在那里由廖承志介绍加入了德国共产党,组成了一个“中国支部”,积极投入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1933年德国纳粹党上台,疯狂打击共产主义分子,廖承志和胡兰畦先后分别被逮捕入狱,那一年何香凝去了法国,并到德国将廖承志营救出狱,何先生与廖承志回到巴黎以后,就和我姑妈刘天素住在一起,我姑妈刘天素到法国留学,也是何先生安排的,不久,入狱三个月的胡兰畦也被营救出狱,也流亡到了巴黎,在那里写出了《在德国女牢中》,这个作品先在法国著名作家巴比塞主编的《世界报》上以法文连载,很快又出版了单行本,并被翻译成了俄、英、德、西班牙文,在世界流布。那时候的苏联文学界,能阅读中文原著的人士几乎为零,汉学家虽有,翻译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很少,他们也许知道鲁迅,却未必知道冰心,丁玲在当时的中国才刚露头角,更不为他们所知,但他们却都读了俄文版的《在德国女牢中》,这虽然是部纪实性的作品,但有文学性,那时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密切关注德国纳粹的动向,这部作品也恰好碰到阅读热点上,于是,1934年苏联召开第一次全苏作家大会,就向寓居巴黎的胡兰畦发出邀请,她成为唯一从境外请去的“中国著名作家”,参加了那次盛会。(当时中国诗人萧三常住苏联,参加了大会并致贺词。)<br> 胡兰畦命途多舛,但胡兰畦寿数堪羡,她熬过了沦落岁月,活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得到平反,恢复党籍,1996年含笑去世。她在复出以后写出了《胡兰畦回忆录》,但到1997年才正式出版,尽管关注这本书的人至今不多,留下的宝贵历史资料却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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