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回来时老婆是病了。老婆病了两天，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伺候她的只有一只叫黑斑的狗，黑斑像保姆一样用爪子挠摩着她的头发，夜已经很深了，这女人仍大睁了眼不能安眠。
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年轻的教授出差回来，脑子里就充满了奇思异想。比如，老婆和情人正在屋中约会，钥匙插进锁孔里怎么也拧不开。比如，门是打开了，有人却从后窗跳出去一路裸奔，巷道里有许多人在跑步锻炼，那人加入了其中自我解释：你裸跑过吗？锻炼者说：年轻时裸跑过，但没有戴过避孕套。教授这么想着，楼门洞的黑暗处突然站起一个人来，吓了他一跳，问：谁？那人并没有言声，但也没有快速跑去，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教授受了一惊后没再在意，脑子里还是刚才的念头，年轻的生命离死亡遥远，可常常幻想到死亡而刺激有趣，教授笑着抖了抖肩，从口袋掏钥匙开门，却发现原本就没有带钥匙。
笃，笃，教授敲门，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屋里也毫无动静。差不多过了午夜，老婆是早该睡下吧，这懒虫，睡得这么沉呀！教授用脚还踢了一下门，拿手机拨家里的电话。
电话铃响起来，像爆炸声一样响，女人惊恐地挺硬了身子。黑斑望着女人，前爪按住了免提键，教授“我回来了”的叫喊便在四壁的空旷里响开。女人立即把钥匙扔给黑斑，黑斑叼着从洗手间的窗子跳出去交付给教授，教授才知道老婆并没有睡，老婆是病了。
但是，女人怎么也不肯去医院，苍白如纸的脸上努力地给教授绽一个笑容，就低了头拉被角，挪出地方要教授歇着。“你还没吃饭吧？”女人动着身子要下床，“我给你煮一碗面去。”教授就想说一桩趣事：在出差的途中，他曾经对他的同事夸耀他家庭生活的幸福，因为每次他进门，老婆就会将一碗热腾腾的捞面端上来，但他的同事却不以为然，说他要进门，老婆是一手端了捞面碗一手提着裤子在问先吃呀还是先×呀！教授要说的趣话才到唇边，老婆溜下床沿头便晕得打了个趔趄。教授忙扶老婆又躺下，说他肚子不饿。
“真的一点儿都不饿！”教授说，“既然没睡着，我敲门也该应一声啊！”
“我还以为是别人。”女人说。
“有人也来过？”
“我没开门。”
“没开？”
“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谁还来？”
“黑斑，黑斑，你过来。”
女人抬起头来，目光很快从教授的脸上滑过了，指示着黑斑把教授的拖鞋叼来。黑斑叼着鞋过来，教授没有换，脑子里闪出进楼门洞时走掉的那个黑影，心里有些急迫，又问道：“这么晚了谁还来？！”
黑斑汪汪地叫了，跳上床，依偎在女人身边，女人按了按它，安静下来，眼睛却瞧着教授的脸骤然间严肃了，棱角分明，在深沉有力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嗯？！”
女人明显地战栗了，接着一声吁气，突然说道：“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教授张着的口吸不进空气了，他扯了扯领带，似乎领带像绳索一样勒得他窒息。他铁青了脸追问老婆原本是要诈唬，老婆或许说是楼上的某家媳妇又要来聊天她不愿意开门，或许坏笑着偏要说是一个年轻的小白脸常来的，你不是出差吗，看你还敢不敢把老婆一个人扔在家里？如果老婆这样和他拌花嘴儿，他会扬起手来说：你敢？你敢？我揍扁了你！但是，老婆却说出了：“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教授就有些慌。像上楼踏空了一级台阶，闪得冒出一身冷汗。像在梦里又做了不好的梦，意识里还想：这不是梦吧，梦应该和事实相反的。
“你说什么？”教授问。
女人看着他，再说：“我一直在等待着。”
教授的脸变得非常的丑陋了，前倾了身来，声音微小而节奏分明地说：“发展到什么地步？难道有了那个……“
“有。”
“有？”教授勃然大怒，一下子将床上的被子抓起来扔到了地上，“从什么时候？”
“大概半年了吧。”
扔下的被子正好罩住了黑斑，黑斑往外钻，钻不出来，急得嗷嗷叫，女人撑着身子要去拉被子，教授一脚将被子和黑斑踢开，黑斑没敢再叫。
“竟然半年！”教授说，“我羞人啊，羞人啊，我讲究是教授哩，半年了我竟什么都蒙在鼓里！”胳膊在桌面上捶打，捶打，连续捶打，整个胳膊看不见骨碎，皮肉却全紫了。
“你不要这样，你……”
女人扑起来抱住了教授的肩，她向他承认着错误，她说你总是嫌我胖，打击我，作践我，就在那个星期天我去公园看见了你和胡苗一块喝茶，我心里不平衡，赌了气才犯下错误，事后就后悔了。但教授一晃身子甩开了她，女人重重地撂在了床上，窝蜷在那里，没有动弹。
“我和胡苗是工作关系，连手也未握过，你知道不知道？你不平衡什么，你不平衡就干这种事？你后悔了，后悔了为什么还竟持续了半年？！”
“他是个坏人，我很快就发现他是个坏人，我要拒绝他，但他威胁着要告诉你，我害怕你知道，我不想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肯定有歇斯底里病，吃软不吃硬，我就想慢慢冷却他……”
“哼，哼，”教授鼻孔里喷着气，灼热得像火球。
“你一出差，他就来找我，我到处躲他，可他发了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这病……”
教授已经听不清女人在说些什么了，困兽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黑斑从被子里终于钻出来，眼珠随着教授的身影而转动，每当教授走到了自己跟前，它就缩成一团。教授差不多是走累了，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吸烟。以前这座房子里从来没有烟味的，教授要吸烟只能去洗手间，现在他大口大口地吸，吸完一根又续上一根，而且烟灰烟蒂就全然丢在地板上。
“他是谁？”教授闭上眼睛，在问。
“‘悦人’花木店的老板。”
“七号街口的那个小门面？”
“现在他把店转让他人了。”
“混混儿！”教授恶心地吐了一口唾沫。“你就和他？一个又丑又穷的街道混混儿，你怎么会和他？！”
教授将手中的半截烟扔掉，又在屋里走来走去，扔掉的半截烟还燃着，散发出刺鼻的呛味。教授一边走一边吐唾沫，“羞耻，羞耻，”或许吐唾沫吐得口中无津，走到厨房取杯子喝水，杯子拿在手里了，突然用力砸在地上，破碎的玻璃到处飞溅。他无法再控制自己，又去拉屉斗，他不清楚拉屉斗要干什么，猛地再将屉斗一送，屉斗反弹着又溜脱了，里边的勺子筷子哗啦哗啦在地上跳跃。
教授把自己像一袋粮食一样扔在了椅子上，又是吸烟。
屋子里死气沉沉。黑斑无声地往电话机前来，它盼望着电话铃能响起。但是电话机默寂着，线绳如蛇盘绕一堆。女人还窝蜷在床上，一直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教授的脸已经被烟雾罩住，他又一次续上一根，随着长长的气将一股烟柱横着吹出来，他又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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