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泉人间荡
缀锦昌隆七年 秋平县继乡
“打,打,打死她!”乡集狭窄的小路上黄土横飞,鸡鸣鸭叫,好不热闹。五六个十岁左右的毛头小孩嘶叫着,围着一个人挥拳抖腿,喊声震天。一旁的大人不是侧身而避,就是目不斜视地各走各路,看来这样的场景,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边上的小贩,一边护着自己的摊子,一边斜着眼嘀咕着:“这张大姑,怎么又把这烂孩子弄出来了?讨嫌得很哟!”
被打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一身破衣已经被扯得衣不蔽体,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触目惊心,新旧盘错。她犹自蜷曲,任由他们在身上胡打乱踹,只顾抱着怀里的菜篮子。她的脸上,血和泥污得辨不清眉目,弓在地上,像个无生命的泥人。
“嘭”的一声不知是谁丢了块石头,不偏不倚直砸到她的头上,血一下子便汩汩流出,淌了一地,沾染着血迹的石块滴溜着在地上转动。半大的孩子们一看血淌了出来,轰地一下作鸟兽散,有的临走前不甘休地往她身上啐了一口,骂着:“看你还来,再来还打!”
她蹒跚而起,怀里所抱的篮子早就被压扁,藤条尖突出来,刺得她小腹一团的血渍。她伸手抺了一把脸,慢慢向街南走去。身边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有如她是痨病鬼一般。街头的窃语随着风飘进她的耳膜,一点一滴的:“张大姑从哪儿捡的这么个死孩子,让人日子都过不舒坦。”
“可不是,叫什么不好,叫黄泉!我呸呸呸!无常鬼托生的贱种!”
“听说是京里抄家,拉出来卖的。给原来的主轰出来,张大姑逛京城捡的呢。原本以为赚个不要钱的苦力,现在赔大喽。”
“哪儿听的,是不是真的?”
“都传呢,谁知道真假?不过看她怪得很,头上烂个洞都死不了,都说有阴鬼附身呢!”
“哎呀,死老三,再胡说八道撕你的嘴!听了都麻麻的,晚上睡不着觉呢!”
她如同没听到一般踉跄着。形销骨立的身板像风一吹便要倒般,偏是一直歪歪斜斜地走着。道路的尽头,通往县城官道的路边,有一座小小的茶寮。简单的一个小院,门口斜竖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桩,顶上悬着一面绣着“茶”字的布幡,懒懒地歪坠在那里。门口几张破桌椅,摆放在凹凸不平的坡道上,几只老母鸡悠闲地在四周逛着,不时用爪刨着地,找寻着草籽。一条白狗半睁半闭着眼,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偶尔微微耸动软塌塌的耳朵。
“哎,你听我说,怎么也得加点。您就给两吊,还不够我养她的饭钱呢!”靠着寮室门侧的桌边坐着一个半老的妇人,精瘦的、枯焦的长圆脸,脸上的褶子深一道浅一道地堆积着,如同捏坏了的包子皮;鼻梁歪拱着,高却不挺;细小的眼眯着,带着一丝谗媚的笑;两片薄唇泛着乌,此时正上下翻飞:“我说,孙妈妈,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啊,调教一下,不出三五年,还不给你大把地赚银子?就两吊,也太少啦!”
“我说张大姑!”谗媚笑容的对象是对面的妇人。岁数已经不小,却是脂粉涂了满脸,梳着俏高的云鬓,耳畔坠的大珠子晃来荡去,迷花了人眼。吊着三角眼,满眼的不屑,画的长而弯的眉此时倒八字地歪着,猩红的唇此时快撇到耳根子后头了。一身大红衫,手上抖着一个丝绢,不时为自己掠着点风:“这乡里哪个不知道?这孩子有邪灵上身呢,血流了半盆都死不了。还有呢,瞧瞧那身子骨,一身的烂疤癞,谁看了不恶心?我买了去也是当个洗茅房的,谁还敢指着她给我赚银子?要不是跟大姑你熟络,看你可怜,发了慈悲心,哪个要她啊!”
“哎哟,谁不知你孙妈妈菩萨心啊!”张大姑一脸真诚,就差跪在地上给她啃脚面了,“我不也是嘛,看她可怜,没爹没娘的,流落街头,我不就慈悲了嘛。这些年,这茶饭钱都不止两吊了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斜眼看着越走越近的小孩,依旧口沬横飞地讨价还价。
“最多两吊,你再想想吧。”孙妈妈站起身,显然不想跟她再费口舌,这天气热得很,这里的茶浑得咽不下去,她啐掉嘴里的碎沬子,瞥一眼走近的孱弱身躯,扭着上了缓坡,直向乡市而去。
“孙妈妈,孙妈妈!”张大姑不甘心地追了几步,气急了就一个巴掌便招呼到刚走近的小孩的脸上。
“你这个小王八!”她嘴里骂着,刚才一个巴掌沾了不少的血泥,脏死人了。她抬腿便是一脚过去,直将摇摇欲坠的她踢倒在地:“让你买个菜,你连篮子都给我摔了。有你在,我的茶馆早晚关门大吉!我真是瞎了眼啊,捡你这么个死东西回来。卖都卖不出去的破货!”她一边骂着,一边咧着嘴就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我真是造孽啊,好人没好报啊,养条狗都比养你好啊!”她嚎啕着,脚下却没头没脸地踩着女孩,似乎她是一团烂泥一般。
乡道的大路上,清脆的马蹄声“嘚嘚”响,只见一辆马车缓行而来。张大姑一下子住了手,几步跑到缓坡边,迎着马车招呼着:“客官,客官,来这喝碗茶再走吧。这里离县还十多里呢,人困马乏的,歇歇再上路吧!上好的龙井,上好的茉莉,上好的碧螺春啊!”她爽利地招呼着,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来。多好的马车啊,车上悬着的铃铛都是镀着闪亮的金,长长的穗子是上好的丝络打的,华丽的车帘绣着精美的花朵。就连驾车的车夫,都穿得这么体面。这生意,哪能轻易放过。
驾车的车夫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身素锦的长衣,脚上是漆黑的长靴;一头浓黑的长发绾在头顶,一丝不落的清爽;削尖的下巴,凌厉的眼眸,手上绕着长鞭。睨着张大姑,不,是睨着她身后,瘫倒在地上的小孩。她还在抽搐着,地上是一摊血,一条白狗在她身边,帮她舔着脸上的泥。
“你在杀人么?”两抺电光向着张大姑直射过来,顶得她连退了两步。张大姑搓着手,拼命地想搓掉手上的血渍,讪笑着:“自家孩子,打几下,也没什么吧。那孩子耐打得很,死不了!”
她冲着桌子伸着手:“客官,喝,喝个茶吧。”
“卖吗?”男子冲着地上那摊烂泥扬了扬下巴,“刚听乡集上说,名字不吉利,叫黄泉是吧?”
她眼中的光一下子澈亮起来,还有自己上门的主?这些天,她大户都跑遍了,最多的也就是揽春阁出的两吊。看这衣着不凡的,怎么着也能阔气点吧。给个一两八钱的,还不跟玩一样?
“孩子是你捡的吧?也没正契,卖是不卖?”男人不耐烦地开口。
“卖,卖!您,您看给个多少合适?”张大姑的眼此时亮得跟天上北斗星一样,锃锃的,喉间上下涌动着,口水吞了又来,吞了又来。
“揽春阁的孙妈不是给两吊吗?我给三吊。”男人看着她垮下一张老脸,心中得意。
“三,三吊啊!”张大姑吞着口水,想还价,张了张口,但对着男人眼中的两把飞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不卖算了,孩子多的是,不一定非买这个。”男人将手中的鞭子松脱开来,随意一抖,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催马便要前行。
“卖,卖,三吊就三吊!”张大姑跟蚀了老本似的痛心疾首,一边向后走,一边念叨着:“我养她都不止三吊呢。三年啊,足足三年呢!”她拖死狗一样地将地上的小孩直提起来,一边向这边走着,一边还说着:“大官人气宇轩昂,我也是慈悲啊,跟着我,总不及跟着大官人呢!要不是为了她好啊 ……”
“哼。”听者对她一番表白全无兴致,这个粗鄙的村妇,一边能把她打得死去活来,一边还能拎着血淋淋的她说是为她好,真是厉害啊。
男人将女孩直丢在辕板上,看着她满头满脸的血皱了皱眉头。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三吊大钱,直丢到老妇的手里去:“你也没正契,我就省了签了,银货两讫了。”
说着,他一抖缰绳,车子就渐行渐远了。
“哎,哎,大官人不喝了茶再走啊,好茶呢!”张大姑怀揣着三吊大钱,一脸的眉开眼笑。身后的白狗不甘心地追了几步,咆哮着,似乎不满意那小孩就此离去。
女孩半睁着眼,倾听着狗叫声,微微抽动了下嘴角,却是半点声音也没出。车帘微掀起一道细缝,一个略低哑的男人声音传出来:“劲,让她进来。”
“老爷,她脏得很,全身都是血呢。”被称作劲的男子谦恭地说着,“不如到县里洗洗再说吧?”
“没事,让她进来。”低哑的声音说着。
“是的,老爷。”说着,他手一送,便将她推了进去。
车里真宽敞,还铺着织锦的厚毯,两个软榻相对而放,一个小几堆在窗边。比起外面的燥热来说,这里凉爽得紧,因为几上的一个大托盘里竟有一个很大的冰块。只融了少许,透着凉意。
她看到一对靴子,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靴子,干净的青灰色,一丝尘都没沾上一般的。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一针一线都细细密密地缝着,袍襟顺滑地垂坠下来,一定是非常名贵的布料。她的眼就这样直直地看着这双脚和垂下的袍襟,血还在流,染上了地上的织毯,好大的一块红渍。
“你叫白夜黄泉?”低哑的声音近了,然后一只消瘦的手伸过来,捏住她的脏下巴,仿佛丝毫不在意她的血泥弄脏了他的手指。再然后,她就看到一张脸,一个半老的男子,头发略是花白,绾着整齐的髻,束着冠。他略瘦,脸上虽有皱纹,却因保养得益而泛出光泽。他的眼微微地眯看着她,尖挺的鼻和棱角分明的轮廓昭示着他年轻时的俊秀。
“是。”这是女孩今天第一次开口,声音略嘶,却宁静。光听她的声音,像是刚起床有些破嗓,绝不是被殴打成这样之后所发出的。
“白夜涤是你的什么人?”他问着,眼神犀利。
“不知道。”女孩清晰地回答,声音中没有她这个年纪应有童稚,眼中也没有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仔细看,她的眼是黑白分明的,瞳很大,眼白很少,凝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种墨墨的静,有如黑夜,但却是空泛的,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白夜若素?白夜至?”他一连说出好几个名字,得到的都是三个字,不知道。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丢开她的下巴,重新坐回去:“那你怎么记得你的名字?”
“只是记得。”她轻声说着。
“怎么打都不会死吗?”他忽然问:“创口这么大,这么流血,都不会死吗?”
“是。”她清楚地回答。是啊,不会死。怎么都不会死,所以她还留在这世上。她的记忆里,只有这个名字,除此以外,都是谩骂,全是殴打。她不会死,血流到荒都不死。她也不会哭,疼痛到极致也不会,她的眼里会有冲撞,却没有泪。她的血横飞,也不流泪。她挣扎过,反抗过,但没用,越是挣扎,越是反抗,只会激起别人对她更强的肆虐。最后倒下的那个,一直是她。她清楚地记得她的颈上被绕了绳,跟着一长串的人像狗一样让人拉到街上卖。她被买走后,便是天天被打。她忍受不了,反抗了,跑了出来。她现在后悔当初的决定,天天挨打还有饭吃,跑出来,一样是天天打,却没饭吃。她饿急了,想着该饿死了吧,却还是不死。她学着人家在城角蹲着要饭,还是被打,被乞丐打,因为那是他们的地盘。她想到死,撞墙,投河,却死不了。她终是明白,她死不了,她老是活着,活着就得吃饭,虽然饿不死,但饥饿的滋味更胜过挨打。要吃饭,就得挨打。
“为什么甘心挨打都不还手?我在集上看你被小孩打,动都不动,只护个破篮子。”他低问道。
“篮子没了,没饭吃。”她短促地回答。
“呵!”他忽然轻笑起来,忽然又弯下腰看着她:“我给你饭吃,你能不能当一条忠诚的狗?”
她抬起眼看着他,迎着他的目光,狗?狗都比她强,张大姑家的小白,每天都有饭吃。只是偶尔才会被打,小白!想起来,只有小白对她好,小白肯把饭分给她。小白愿意舔她,小白让她摸,小白会给她取暖。当一条狗,很好!
“我愿意。”她清楚地说着,眼中依旧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呵呵呵,好,好!”他越加大笑起来,笑意里透得志得意满:“你不会死,你把血给我的鸟吃,我给你饭吃,好不好?”
“好。”她不假思索地应着。
“哈哈,乖,乖。”他摸着她的头发,像摸着一条狗:“你以后就叫小白吧。”
小白?她愿意,愿意叫这名字,这让她觉得,她快要接近小白的生活了。
第二章 星言归绛州
缀锦长庆四年春 绛州东爵府
“少爷回来啦,少爷回来啦!”报信的小厮扯着脖子喊着,一脑门子的汗也顾不得擦。三门之内顿时一片呼报声此起彼伏。
正对着外院的正堂里,一个中年美妇扶着丫环的手正立着等。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急急地下了台阶,正看到一个丫环碎着步过来报:“老爷,夫人,少爷的车已经到了锦江道外了,约摸一刻便可到达。”
“好,好!”美妇人一听,眼中的泪儿一下就掉了下来。眼虽皱着,嘴角却笑意满满,又悲又喜地写了满脸。她慌忙甩开丫环的搀扶,急急地向外赶着。
“轻晚,急什么。”身后的男子走了来,拉住她的手肘:“他是儿子,在家里自然家礼大,难不成还让我们迎他去?”男人半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绾着,头上束着冠,一身淡紫色的家常锦袍显得他身姿坚挺。他就是墨虚家的家主——墨虚坚。墨虚坚的眼不怒自威,眉峰不动,与妻子的激动神色截然不同。
“我不管什么国礼家礼,”轻晚啜泣着,“七年了!当年言儿到宫里当太子伴读,我都没送他……这么些年,一面儿都没见着,我想他啊我。”
“你那时不是身体不好吗?再说了,现在不很好,儿子的官都坐到老子头上了,还没给你长脸?”墨虚坚略皱着眉说。
“老爷,伴君如伴虎啊,我更是日日操心,时时牵挂。如今儿子封府回来了,我,我得接他去!”轻晚扭开男人的手,便向外去:“你一次都不肯带我入京,言儿走的时候还那么小……”说着说着,便又是泪满了衣襟。她脚下不停,掠动的纱袖都是随风而舞。
墨虚坚一见拦不住她,便示意身边的丫头们跟上。自己则一旋身回了正堂。光阴荏苒,七年一晃而逝,他走时还只是十三岁的半小子,却已是倔强如斯,当年头也不回地就出这门口。
昌隆十年,先皇驾崩,太子登极,改元长庆,便开始封京官。接后四年,逐年提升,如今,已经官居自己之上。在家里,他是爹,但在外面,他还要给儿子下轿行礼让道!唉,真是老啦!不服老都不行啊!他微微摇着头,坐在高椅上,看着满院花开,斜风细柳,叹息。
“老爷,老爷。瞧瞧,瞧瞧咱们的言儿,如今,长得比老爷都高了!”轻晚携着一个年轻男子的手,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身后簇拥着大团的人,脚步纷杂,一时将这大院填了个满当当。
他略怔,有些恍惚,指尖不由地微颤。是啊,比他都高了,甚至高过他娘一个头去,不一样了,完全是个大人了。一身水蓝的轻衫笼出一团氤氲的蓝光来,分明的轮廓来自于自己,眉眼继承了他娘亲的温婉妍丽,身形挺拔如树,眉目如画,笑意轻暖。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哽咽了起来。
“儿子见过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多年可安好?”墨虚星言向着堂上的父亲恭敬地跪行大礼。
这番话没来由地激起了他心头的一股火气来。多年?他也知道是多年啊!我们不去看你,你个当儿子的就不知道回来瞧瞧老子吗?俗话说得好,父子哪有隔夜仇。但是,这何止隔夜,一隔就是整整七年!先皇也罢了,新帝登位以来,也不曾召见过他。定是这个做儿子的,从未为自己的爹说过半句美言!亏他还一路高官厚爵,无限春风!
想到这里,初见时的动情隐没了去。倒是添了三分气。黑虚坚一把挽起星言的手臂,稳稳地将他托起来:“不敢,不敢!如今大人已经身居高位,老夫受不起啊!”他话里含讥,语中带刺,说得星言面上微微一动,初见时的热切登时少了一大半。
“老爷,我看你是乐昏了头了。”轻晚忙一手拉了一个,眉开眼笑地给丈夫下台阶。这爷俩一个比一个犟,顶在一起,就是两头牛,拉都拉不开。分别了七年,自己看了喜欢还喜欢不够,怎么一上来就是一团火气。“儿子才刚回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了吧?快先去歇歇,你那院子,娘天天让人收拾呢!”她看着儿子,越看越高兴,一时激动,又落了泪来。
“娘,你看又哭了。儿子这回不走了,陛下许儿子建府,儿子陪娘一辈子!”星言揽过娘亲,轻轻地说着,眼睛错开爹爹那略阴沉的眼。他知道父亲的意思,在怪责他,没有在皇上面前美言。刚刚回家,他实在不想再因这件事惹得一家不快,连久别的重聚都失了颜色。
轻晚一边让人把他的东西都往里搬,一边打发人跟着他往自己的院里去,儿子刚回来,路上定是歇不好,这下回了家,也该好好歇歇。
星言一边缓步往西院里去,一边浏览着这后园的景致,七年了,一点都没变。池塘、转桥、拂柳、楼台、各色怒放的花朵,依旧如故。这里才是他的家!
他的眼忽然落到转桥上的一个身影上。一个小厮,精瘦矮小的,与旁边隔几步一同站着的相比,格外的瘦小,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般。但他的目光还是被吸引住了,因为那孩子站姿像木桩子一样挺直,动也不动地杵在那儿,跟腿不会打弯般的。这七折转桥上每一折都站着一个小厮,虽然都是一般恭敬地立着,但或多或少的都会动动,或者是跟穿桥而过的丫头们闲几句嘴,但唯是他,木头人一个!星言微微凝了眸,仔细地瞧了他半晌,还是纹丝不动。
他正瞧着出神,忽然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正是府里的老管家老诚。“少爷,西院还跟您走的时候一样呢,夫人天天让人打扫,盼着少爷呢!”老诚一边引路,一边擦着眼睛:“少爷您可回来啦,老诚也想少爷呢。”
“诚叔,您怎么跟我娘一样了。我这不回来了么,以后不走了。”星言微微地笑着,却突然问道:“诚叔,桥头四折那儿站着的小厮,是府里的,还是外头买的?”
老诚回过头瞧了瞧,恍然笑着:“噢,少爷是说小白啊!外头买的,老爷进京领旨那年买回十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她!”
“女孩子?”星言一下子愣了:“那,那怎么那副打扮?”他微微蹙了眉,那不是七年前的事吗?爹接了皇旨,要送他进京,结果在回程的路上买了十个小女孩。当时他就是因为这件事,一怒之下晚上就偷偷自己上京去了。爹不爱戏、不爱酒、不爱女色、不爱钱,只爱两样,权势和他的鸟。爹当时买的女孩,是用来以血喂鸟,这件事除了他跟诚叔之外,府里没人知道。就连他娘,也不知道!七年前买的,那女孩竟然还……
“少爷,您不知道。”老诚使个眼色令跟着的丫头们退后,随后压低声音说:“就活了这么一个。这两年大了,用她的血不太好使了。就放到外头来当个杂役使唤。不过那孩子怪得很,近身的活都用不着她,远边的,哪有使丫头的?所以,就穿成这么个样!再说了,也没人当她是个女的,比男人干活都爽利呢!”
老诚看着星言一脸的讶然,便又接着说:“开始看那孩子眉清目秀的,两个大眼珠子也讨人喜欢。平时除了喂喂鸟儿,也就给院里打扫打扫。结果有一次,把夫人给吓着了,再不敢留在院里,就还归鸟房使去了。”
“嗯?”星言更是诧异起来。他娘虽然柔弱,但绝对不是一个那么胆小的人,怎么会吓着?而且,既然吓着了,干什么今天还放人出来?
老诚猜出他的想法,接着道:“好些年前的事了,估摸着夫人这会子也忘得差不多了。今儿个少爷回来,事儿多,使唤不过来,就招来了。”
“怎么个吓着法,又怎么个怪法?”星言的好奇心越加浓厚,细问起来。
“先说怪吧,那孩子有三怪。”老诚竖着三根指头:“一怪,就是死不了。这打一进府,就都知道了。前些年府里一些奴才们的娃儿还小,毛头一样的淘气。有一次,也不怎么着闹急了,给她推鸟房石头凳子上头,后脑勺破那么大一洞!那血流的呀,那么大一摊!”老诚用两手比划着,咂巴着嘴:“大夫来了都说没救了,谁知她自己个躺了两天,哎,您猜怎么着?好啦!”老诚一副说书匠的口气:“二怪啊,是那孩子不哭。怎么打都不哭,木人一样,娃儿哪有不嚎嗓子的,她就不。三怪,就是那孩子奴得很。听话,再没那么听话的,说干什么就干,没半拉不字。”
星言皱起眉头,越听心里越不舒服。老诚瞧见他的神情,缓了声继续说着:“这事,您别冤枉老爷。咱东府里,从不作贱下人。老爷虽然养鸟,那,那不也是…… ”看星言的神色更有些发厌,忙又把话题转回来:“都是那帮小子淘气得可恨。那次流大摊血不死之后,那孩子命硬的事不就传当开了吗?就没事老打几下的,各管家婆子一时也看不住。开头还管管,后来看那孩子不怕打似的,也就不管了,唉!”
“再说让夫人吓着那回。是大前年老爷给夫人做寿,夫人心情好,就逛鸟房那边的园子去了。结果那园子里塘蛙太多,叽叽呱呱,吵得夫人烦。老爷当时就让人下塘去捉,那帮小厮们就推掇着缩手缩脚不愿下,当时她还是个丫头装扮,二话不说,扑通就跳下去咯。滚了一身的塘泥!”说到这,老诚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捂着嘴,“夫人看她老实又可人疼,就让丫头们带她回东院来,亲自找了身旧年的衣服赏她,让她换。她又小又有点呆头,当着夫人面就换,夫人倒也不气。但是,这一下就把夫人给吓着了。听在的丫头说,一身的疤啊!大大小小的,像是让人砍了百八十刀一样,唉!夫人哪见过这个啊。”老诚说到这里,摇着头叹着,“也是个可怜人哪,亏她小小年纪,能撑到今天。”
星言彻底怔住,听到这里,他都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怔怔地立在那里,甚至忘记了前行,一时间,归家的狂喜皆化成复杂的怅惘。
“她先是住鸟房,跟买来的那九个住一起。后来一个一个都没了,就她自己。也没有哪个丫头愿意跟她住,唉!”老诚叹息,一时也站住了。
“老诚,一会儿你把她带我屋来。”星言忽然开口道,稳了稳神,继续迈开步子。
“少爷,使不得!那孩子呆头鹅似的,怕引得少爷不痛快呢。”老诚摇着手,轻声说着:“少爷要是可怜她,老诚就交代下去,打赏打赏就是了。”
“我不只是可怜,有点好奇,你不是说她很奴吗?那怎么会引得我不痛快。”星言拍拍他的肩:“让你叫就去叫。”他说着。加快了脚步,向着西院的方向。可怜,这世上的可怜人还少么?因父亲这样的行为,造就了多少个可怜人?老诚,你的打赏也抺不平这七年来的创伤。不仅仅是她,至少她还活着,那死去的九个呢?还有,更多的九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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