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渡<br> 二十年前的云梦湖水偷偷褪去了一个男孩身上最后的织物,二十年后关于他裸体的质感早已磨洗殆尽,抽象成那一届学生共同的笑谈。一生的糗事,结痂一样,忘不了又不敢揭,直到老羊因为红袖,再次提起那年仲夏之夜……<br> 同届的人不期而遇,如果不想冗长地寒暄,聊聊校花也是良选。我那届京华大学的男生很幸运,同窗中有所谓“艳冠京华”的四大名花。不过每次有人在我面前提校花的时候,我总是要想方设法岔开话头。<br> 但老羊一眼就能看出我“皮袍下面的小”来,就像那天和他去喝“君子好逑汤”那样。<br> “铜雀”的君子好逑汤虽然是道珍馐,无奈吃起来总是颇费周折。随机光顾,小姐多半会告诉你,当日此汤已被预订一空。预订者大多是老羊这样交年费的贵宾。<br> 凡是点了这道汤的客人,漂亮小姐就会把一个长信宫人形状的琉璃沙漏放在桌子中央,让这些据说来自约旦古城的彩沙细如烟缕地流淌,流沙殆尽,汤羹才由四个小姐端上来。第一次小姐总会煞有介事地告诉你,只有此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口感才能不被充饥魇饮的心思扰乱。<br> 这是铜雀的规矩。<br> 有了这个古怪的规矩,这店子就更让人敬畏,就好像大凡有才华者都有些臭脾气一样。<br> 老羊也有这么个臭脾气。<br> 每次跟挚友吃饭,总选在这家馆子。而且每次必点君子好逑汤。汤放在面前,老羊用两根指头夹起一根筷子,把包成嫩笋状的秋菘戳开,将一颗斑鸠肉做的丸子捣得稀烂,然后把筷子放在嘴里一抿,接着扫视身前身后的两个漂亮小姐,靠!什么君子好逑,整个儿一驴毯!<br> 当然,用于侮辱这道菜的动物每次都不尽相同,小姐们已经习惯了,照例都会欠身说,请多包涵。<br> 接着,老羊就会对他的朋友牛烘烘地说,我他妈最看不惯那种牛烘烘的人了。<br> 然而,今天,菜上来了好一会儿,老羊也没伸出那两根指头,我觉得旁边的小姐似乎都等得有些着急了,这老总咋还不骂人呢?<br> 怎么,内分泌失调?这么忧郁。我感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br>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要结婚了,你会不会觉得太早?<br> 我讽刺他说,二十年情海浪荡,终于想从良了。不过,还早,还不到四十呢。再等十年吧,把剩下的那点油熬得差不多了,再找个小老婆床上床下鞍前马后,才划算呢。<br> 跟你说正经的呢。一个人想不想结婚全看有没有福气碰见缘定的人。这么多年,不是我没想过,是一次一次的失望几乎让我放弃了。<br> 我的心底忽然也泛起一丝酸涩,玩世不恭地揶揄道,缘定?就好像太平洋两岸各有一只鸟振翅出发,最终在大海上空的某个地方撞到一块。<br> 你打的比方好,我就有这种感觉。否则,我对爱情怎么会忽然有了想法。<br> 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千辛万苦在时间的荒野里碰见,只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可能又会在荒野里猝然失散,缘是什么?……<br> 我情不自禁地说了这么一堆凉飕飕的话,全然没注意到老羊忽然陷入了沉默。我急忙调整面部肌肉,换上振作的表情说,看来越是好日子,酒越不能喝高。先别缘分不缘分的了,你先告诉我,到底是中了谁的招了?<br> 这个人,你肯定知道。原来在学校里的时候我跟别的男生一样,只是觉得她漂亮有气质。毕业之后好长时间里,一张接一张美女的脸像河水一样早把她的影子冲得一干二净,可是两年前我再次碰见她,她让我感到吃惊。原来让你艳羡的东西好像都还在,而且又增加了别一种美丽。<br> 你到底说的是谁?要真有这么一个人,你求婚的时候,必须保证我在场。<br> 红袖,你想起来了吗?<br> 红袖——戌子谅!你说的是她吗?<br> 难道我羊某人还会为第二个女人若许年来费尽相思吗?老羊的一双眼睛忽然迷离起来,带着坏笑对我说,二十年前你的屁股还真白啊,现在跟烧烤差不离了吧。<br> 低级趣味!我被他提到的名字搞得双颊灼热,更想起那件糗透平生的事情,浑身冒细汗。<br> 二十年前的七夕,云梦湖边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桂花。<br> 那一晚没有宝马香车的艳客,只有一群大一男生和女生。<br> 男生一字排开坐在北岸的石舫上,女生高低错落地坐在南岸崚嶒的巉石上。<br> 原本是来附会七夕的传说,在木樨花下可以偷听牛郎织女的私房话。不过当天晚上大家隔着湖面完全不顾“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情致,抻着脖子拉歌,起初还是诸如《恋曲80》、《爱的箴言》、《淡淡幽情》之类的情歌,最后情调唱尽,《游击队之歌》、《妈妈的吻》、《小燕子》之类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也上了。<br> 就在轮到南岸女生唱的时候,女生们忽然骚动起来,相互交头接耳,不时还发出几声怪笑。老羊的嗓门儿高,向女生挑衅,喂,没戏了吧?<br> 忽然对岸传来一个极其清亮的女声,那音高就好像《老残游记》里说的那个白妞,我们觉得头顶上的每一片桂树叶子都被震得发出了风铃般的响声。<br> 对面的小子听好了,你们谁要是能游过来,可以获得一个拥抱。<br> 这边的男生发出哄的一声。我觉得我的脸当时都红了。对面那个“白妞”继续挑衅,发出印第安人似的咻咻声。<br> 僵持间,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在空中划出一条标准的抛物线,扎进水里。对面的女生发出了一阵惊呼,接着劈里啪啦地鼓起掌来。<br> 这掌声就好像春药一样,岸上的男生霎时血脉贲张,仿佛塞伦盖提草原上渡河的斑马群,一个接一个地跃入云梦湖中。<br> 表现欲毕竟是青春期最主要的症状。<br> 我也脱掉了T恤,参加了这场一百米不限泳姿的比赛。<br> 女生们起初凌乱的掌声和加油声很快形成了整齐的节奏。<br> 这立刻加剧了男生们竞赛的气氛。<br> 我为了避开前面那些家伙的脚丫子,迂回到侧翼,然后开始了我的直线冲刺。<br> 很多女生看见我像海豚一样蝶泳都呆了,听见她们含着冰凉的舌尖哇哇的惊叹声,我简直觉得自己像秦皇汉武一样屹立古今、旷绝百代。<br> 但是这种感觉持续得太短暂了。为什么云梦湖那么小呢。<br> 我第一个触到了南岸的浅底,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上岸来。<br> 忽然我发现女生们的眼睛睁得跟瞪羚一样,刹那之后,女生的表情发生了分化,一些立刻低头或转身,一些继续注视,一些虽然转了半个身子、却还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来,嘴角还带着坏笑。<br> 就在这时身后的男生发出爆笑。<br> 我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短裤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因为当天穿的那种短裤有一层衬裤,所以里面没有再穿内裤,平时倒也无妨,可是高速游泳,难免金蝉脱壳。<br> 走光时间据老羊后来计算可能有五秒钟之多,我发现后作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正宗的中国功夫——捂裆,而不是机敏地弯下腰,然后一步一步退回水里。<br> 也正因如此,我有机会得到了一个女生的援手。<br> 一个的确漂亮的女生,也就是后来被大家公认的校花。<br> 她叫戌子谅。<br> 可惜她的雪中送炭基本上没有派上用场。<br> 她处变不惊地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条有好多蕾丝的围巾,给你,她叫我,然后扔过来。更傻的是,我先伸出左手接,右手仍在遮羞,可是我又不是左撇子,情急之下,没接住,丝巾反被我的手挥向别的方向,我下意识地伸出了右手,才把丝巾抓住。于是再次曝光。这时大部分女生都名正言顺地把目光重新移回到我身上,和身后的男生一样,放荡地笑起来。<br> 我没有把丝巾系在腰上,而是坚持不懈地又做了一件傻事:转过身,走进水里。就听到身后白妞惊呼道,哇,屁股好白啊!<br> 我游回了对岸,那些不会游泳一直在岸上犯酸的男生笑得缩成了一只只小鹌鹑。我捏着湿漉漉的丝巾,脑子里乱得就像被这群大一男生扑腾过的水面。<br> 那夜的桂花香是不是跟今晚的一样浓酽,我早不记得了。<br> 我托老羊把那条丝巾还给她。<br> 在学校里努力避开当晚在场的女生,可是当天谁在谁不在,我怎么能记得清呢,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离开这个学校。但是这难度很大,而且找不到理由。幸好我们学校在燕望县有个分校,有几个院系在那里。我对系主任说我忽然发现自己对考古特感兴趣,我想转到考古系去。头发稀疏、额头明亮的系主任平静地问了我一句,挖坟掘墓的事要做一辈子,你心里有准备么?我心中窃喜,幸好事先跟考古系的孙教授聊过,我立刻应道,中国的文化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上的已经被扫荡得差不多了,就剩地下的了,应该好好珍惜。系主任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哎,便宜考古系了。<br> 自此,我就离开了祎园。除了和老羊等几个朋友保持联络之外,基本上算是把那个七夕的糗事从脑子里切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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