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渐渐接受身已瘫痪的事实之后,她的坦然令我们惊讶。她仅剩下右手还能动,卧在床上的日子索然无味,于是她学着单手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解闷儿,她折腾了许久,终于学会拿起剪刀做剪纸,利用嘴巴和手的巧妙配合,折纸元宝。时光在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中一点点消逝,像水消弭在水中。
很多个傍晚,当我匆匆赶回家,推开大门的时候,我都会放慢脚步,唯恐惊扰了母亲的这份宁静。从房门望进去,可以看到母亲卧躺着的身影,那么孱弱,令人喟叹,那一刻我几乎静止了,心里冒出某个不详的念头,生怕哪一天,母亲就这样消失了,毫无预兆地,彻底远离我的生命。也许生只有在这样稍纵即逝的时刻才会显其珍贵,我站在那里,不敢走进去,喉咙哽咽,差一点儿哭出声来。
母亲看到我,艰难地抬起右手,示意我进去,“明生,进来呀。”我提着一袋子菜,走进去,轻轻地放下,然后坐到母亲床边。她皱了皱眉头,问我:“你是不是哭了?眼睛都红了。”
“哪有?刚才回来的路上骑得太快,风吹的。”我装出一脸轻松的样子,我不想让她看到我难过的样子。
“我去煮饭了,今晚给你煲茶树菇鸡汤。”
母亲点了点头,“火别开太大呢。”
“知道啦!”
在厨房里洗菜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没敢哭出声,压着嗓子,任凭眼泪流出来,止也止不住。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软弱,不坚强,一点儿都不像个男子汉。
“你知道么,妈走的那天,还来不及喝我煲的汤。”
我和叶重阳分别上了香之后,几个人围成一个圈,把春盛里的冥纸拿出来烧,火光映照着,让人脸上发烫。叶重阳目不转睛地看着火堆,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
小简宁不懂得数纸钱,她想学着我们的样子,但结果弄巧成拙,一把纸钱给她弄散了,她只得一张张从地上捡起来,扔到火堆里。
我想起母亲去世前,我端着汤走进房里的时候,她整个人滚落到地上,很痛苦地呻吟着。见我进来,她像个孩子那般低声说道:“明生,帮我,帮我拿那个盒子。”
我吓得脸色苍白,跑过去把她抱了起来,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人在临死之前会变得那样轻盈,母亲在我怀里,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一样,随时都可能飞走。我看到她嘴角露出了一抹浅浅的、苦涩的笑。我把她放回床上,她握着我的手,让我把檀木盒子里的手镯取出来。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看到那只镯子之后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哀伤,却又很幸福的样子,她接过我递给她的手镯,手抖得厉害,连声音也颤颤巍巍的。
“她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让我把手镯给你。”我对叶重阳说。
她停下来,回过头看了看墓碑,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我的话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她抿着嘴巴,下意识躲开被风吹过来的浓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时光如此缓慢,无人知晓死亡的岁月有多长。
时至今日,我才恍悟:爱是上帝赐予人类趋向光和热的一种本能,它落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因爱之名,扎入灵魂深处。你无法躲闪,无法将其扼杀。我想,这就是所谓爱的信仰,像一个解不开的魔咒,赐予你抵抗浩瀚宇宙的力量。我爱母亲,爱我所爱的每一个人,纵使这世间会让我们变得钝浊不堪,坠入爱掘下的陷阱,依然要感谢。
因为若痛是因爱之名,那也是好的。
所有这些,都是需要经历了沉重的死亡和重生方可领悟到,只是我不知,这样的领悟算不算太晚。我和叶重阳回到院落的时候,已近正午,这个我们曾经的家,物是人非之后抛给我们的依旧是一股穿透力极强的能量,它们将我和叶重阳紧紧地捆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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