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我眼里的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鲜艳的血红色。
那时候的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无比兴奋,有的时候是为了点儿什么原因,但大多的时候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特别的兴奋。我一兴奋起来就要忍不住狂奔不止,于是整个世界便在我的眼中颠簸翻滚,显得那么奇异而美好。
这时的我会咧开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跑得实在喘不过气时我停下来,可眼里的事物依旧颠簸翻滚,让我感觉良好。但是更多数的情况是,我在张着大嘴狂奔的时候,被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的物体给绊倒,一个狗啃屎跌在地上,满脸是血。
这时候一个似乎一直隐藏在我周围灌木丛中大树后边垃圾车底下或别的什么地方但一直没轻易露头的大人会猛然出现,拎起我的脖领子把我双脚腾空地拎到校医室里去。
我并不反抗这样像小猫小狗一样被拎着对待的境地。虽然那时候我反抗许多事而有些事根本都不值得一抗。被拎着腾空的感觉很美好,六岁以后我似乎已经很难有这样美好的感受了。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知不觉地成了一个很会享受的家伙。我很享受地被拎到校医室里去。
此时,我眼里的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血红血红的。
红色的龇牙咧嘴拎着我的大人,红色的跑道砖石地教学楼,红色的穿大褂戴口罩的校医。我因此放弃抵抗。
我一生都固执地痛恨一种叫作紫药水的廉价消毒品。在那个医疗事业很不怎么发达或是医疗事业已经开始发达起来但在学校里只给受了外伤的学生配备低廉的紫药水的年代里,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学生受尽这种颜色几近妖冶的液体的荼毒。这种东西像个妖怪一样横亘在我儿时的恐惧中。
每当我像小狗一样被腾空着拎到校医室里时,那个胖胖的总喜欢搓着手不断拽自己衣服下摆的校医,只消看我一眼就顺手从桌子底下翻出那一瓶紫色的药水。她实在太熟悉我了,熟悉到不用看清那个血肉模糊的脸到底是谁的她都能知道是谁。有时我摔得连我妈都认不出来了她还知道那是我,这炉火纯青的本事真不是谁都能练得出来的。
当然了,再厉害也是有历练的过程的。我刚进入这个学校时在校医室见到我她还会偶尔一惊一乍,“哎呦,这又是谁啊!怎么都摔成这样了!前儿有一个,摔的还没这个厉害!”后来我的脸令她产生了视觉疲劳,连“哎呦”都懒得再多说了,除非偶然能摔的极具创意和艺术性,她才会露出赞许的表情。
她一看到我被人拎进来了就手脚麻利地把棉球沾满紫药水,一手死死掰住我的下巴,一手把棉球在我脸上毫不遗漏地涂个遍,直到她看得到的红色的地方都变成了紫色的才住手。
整个涂抹过程都伴随着我撕心裂肺的嚎叫,震彻整个校园。多少年后,那个校医室里曾传出揪人心肺的叫声都令学校所有的老师学生和看大门的大爷心有余悸。
我不是一个从小就对自己个人形象那么放得开的牛人,只是实在无法忍受那刺鼻外加刺骨的刺激。我感觉那些紫色的液体像无数牙尖嘴利的小虫子,拼命地顺着我的伤口咬啊咬啊咬,直钻进肉里血里神经里,咬得所触及的部位连毛细血管都在尖叫,而我只是用嘴表现一下我身体内部的尖叫而已。
记忆中,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我八岁为止。所谓“这种状况”是指被紫药水无情折磨的状况。至于经常莫名兴奋而后狂奔,眼里看东西是红色的却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我六岁的时候,大人们一见到我就跑过来扯我的领子,解我的扣子,他们大多觉得我一定是把自己的衣服勒得太紧了,呼吸不顺畅,把脸给憋紫了。六岁时的我,远没有现在口齿清楚,解释不出那不是我衣服的原因,只是脸上紫药水涂太多了。我只能任人家把我的衣服扯来扯去,整天就像被人非礼过一样落魄地游弋在学校里。
不过那时的我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些。
红色的世界比先前的花花世界多了些温情,那一抹颜色把所有事物都渲染得更具活力。我一直认为代表生命力的颜色应该是红色而不是绿色,红色东西就是比其他颜色的更博得我的喜爱。
一直长到很大了我依然觉得我的皮肤里总是沉淀着一种紫红色。尤其是曾经总是受伤的脸和膝盖,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跟我的肤色混为一体,夸张地向所有人展示着这个人受过不易被抹去痕迹的伤害。当我老爸不断搪塞众人那是我营养过剩脸太红润了有点发紫的时候,我总是固执地解释其实不是的那是我小时候总抹紫药水那颜色都渗到骨头里了不信你把皮扒了肉剔了看看骨头一定是紫色的。
我那时候确实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让人想一看见就脱下鞋子抽耳光。
我觉得我之所以看东西会是红色的,有很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万恶的紫药水。它怕是渗透进我的眼角膜把眼底破坏掉了,所以我才看什么都红红的。
要么就是我总是摔到头,把脑袋里的血管摔破了,血就在头里面到处乱流流到眼睛里了。后面这个论断是我老妈告诉我的,我一直相信了很多年。每当我兴奋不已拔腿狂奔时,就会不停幻想我脑袋里的血像走迷宫一样在脑壳里四处流窜。
有一句诅咒般的话,我一直都很不喜欢。
每当别人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提到这句话时,我都努力地把嘴撇到眼睛边上做出嗤之以鼻的表情,以示自己对这种说法的蔑视。可我本身却中了邪一般不由自主地忠实践行着这句俗语。
俗语有云:三岁看小,六岁看老。
直到现在,我依然会经常莫名其妙地无比兴奋。依然会在各种各样的兴奋心情下,眼里慢慢升腾出一层红色的雾气。雾气越聚越浓,仿佛整个世界在这种蒸腾的雾气里都是红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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