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年。新春。
从岁末下到春首的这场雪,是我记忆中最大最美最洁白的一场。新年留给人们所有的色彩,像是开在这场雪中的水莲花。我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预示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在新的一年里,将能迎来他们祈盼已久的丰收与繁荣。
年初三,我就要远走他乡,将随大桂去上海。临行前我来到田野,想再看一看这美丽而又令我敬畏的家乡。雪的原野,翻滚着光的波浪;远处的村庄,不时传来狗的狂吠。
家乡啊,我是来向你作离别前最后的倾诉:你的天永远都是蓝蓝的,地也是一马平川。春天,无名野花遍野;夏天,草绿河清;秋天,漫天金黄;冬天,白雪飘瑞。一目所及,你旷野无垠,渠整河直;条条村道平坦,就连长在两旁的白杨树,棵棵也都那么精神抖擞,昂扬向上……
在这美丽的地方,童年的许多记忆,更令我难忘。在我一周岁时,弟弟出生了。听母亲说,因为无法照顾两个孩子,不得不送我去了邻村的外婆家。而我,并未因此缺少过母爱,慈祥的外婆有着温暖而又舒适的怀抱,让我得到更多无微不至的关怀。
听说,我的外公是响应了当时最高指示从上海返乡的工人,每月会有些救济。外婆就用那仅有的救济金买来有限的一点大米,每天淘些放进陶罐,然后再送入灶堂炖成米糊,就这样一天天把我喂大。
那年头,物资缺乏,米和面家家很难吃上。外婆还说,连鸡也不肯下蛋,她喂养的一只鸡,每月只下几个蛋。这蛋金贵,谁都不能吃,为了我她是藏啊省啊,直到全喂进我的肚囊,把我养得白白净净,胖胖嘟嘟,整个人儿活活就像一尊弥陀佛。
七岁那年,我又回到父母身边读书,外婆的宠爱,从此便成了回忆。直到如今想起,仍然像是一眼永不枯竭的清泉,滋润着我,令我感受着温暖的同时也感动着。
我曾发过誓:将来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让外婆过上好日子,让自己能成为外婆这辈最值得骄傲的人!可是……事与愿违,曾几何时,我竟变得一蹶不振!悲观、落寞,开始不再开朗,更没有了信心……
我开始怨天,怨地,怨父母。空旷的田野里,大地作证,多少回我孤独地仰天呐喊:“天啊!你看到了吗?我没了方向,有的只是困惑和迷茫。外婆给我的爱,一度让我感到无比惭愧! 我很痛苦,天啊!我求您给我一个方向。生死不可惧,要死只求让我死个痛快;要活,就要让我活个人样。我不计较生命的长短,只求能在您博大的长空,给我一个立锥的地儿,留下我活着过的一点点印痕……”
年初三,阴。
午后从邻县发往上海的长途汽车,在雪后的省道上艰难前行,大雪过后的寒冷,没能阻挡我前行的欲望。我的梦之舟,在这春寒料峭、一切还不曾苏醒的初春,来不及太多思考,便拔锚匆匆启航。
透过车窗,看压在天空厚重的云霾,那是我留在家乡最后的愁惘。出门前,父亲无语的身影和母亲背对我以袖拭泪的情景,还在我的眼前凄楚浮现。不孝的自责,像追赶的鞭子,在我心上不停抽打。
大桂坐在我隔壁的座位,一直默默不语。他与我家是亲戚,远亲还是近亲,我也搞不懂。在我们村里,不知什么原因,要说亲戚家家都能扯得上。不过听我爷爷说,我和大桂两家的亲戚没有一点假,近得很,到我们这代还没出五服。按辈分,大桂和我是平辈,我还得称他叫哥。
大桂去上海打工,已有三个年头,从部队退伍回来,就通过他家的亲戚——新中国成立前随夫南下去了上海的姑奶奶,介绍安排在上海的一家钢铁厂,做食堂库房搬运工。
大桂这人,忠厚老实,平时一直话不多,总爱沉默。虽当过多年兵,在我们村,比起没出过村头的人,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令人不可思议,这些年的军营生活,仍然没能改变他的性格。现在的他,忠厚老实得更叫人感觉有病。这不,三十大几的人,一直就是讨不上媳妇。
机会倒不是从来没有。一年前,村里有位与他同龄的伙伴,叫刘小明,因为帮助村邻造房时出了意外,从高高的山墙上摔下,当场摔成了植物人。没过多久,便丢下自己年轻貌美的媳妇撒手人寰。
那媳妇叫武小花。看她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孤苦伶仃也怪可怜,村里有好心的人便撮合,劝说着想让她改嫁给大桂重建个家。她同意了,大桂全家都高兴,很快就为他俩办了喜事,完了婚。
这事可谓两全其美偕大欢喜,本想再完美不过。可是,好景不长,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就在他们俩刚完婚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女方武小花就说啥也不愿再跟大桂过。
究竟什么原因?说法多种。有人说是大桂阳痿,有人说是大桂变态,后来越说越不靠谱。这期间,我听我家二婶说,好像原因还是武小花嫌大桂人老实,说大桂什么不懂,就连上床的胆子都没有。看我二婶说话时的神秘相,我一直以为,大桂肯定是有心理问题。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而其中真实原因,说到底谁也不清楚,谈论越多反而越云里雾里。
现在的大桂,在我心里就是救星。上海之行,原说是去投奔在一家养猪场上班的我一位远房舅舅。但是,这之前我给他去了很多信,他还一直没回过。托他帮忙找工作的事,也还一直没消息。之所以还会一心想着去,我的想法是求人帮忙总是你急他不急,还是亲自去一趟,碰碰运气,见过实情心好死。行前,我没对父母包括大桂讲实话,一是怕父母放心不下不肯放我走;二是恐大桂有顾虑怕落个负担不愿带我去。
离家的汽车越开越远,透过车窗,看马路两旁一晃而过的村落,景色一点点让我陌生起来,我的心情开始越加落寞与凝重。天已黄昏,车行路上,正像航行海上的一条船。前方雾正浓。现在想想,上海之行,真可谓破釜沉舟,冒险之举,这不免让人提心吊胆。
不过,心里也有一丝侥幸的想法。在这条看不到灯塔的航线上,隐隐中我自以为已抓住一根能在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稻草——这就是大桂。一旦当我没了方向的时候,总想他也许能在我的航线上,会点上那么一盏微亮的灯。
夜色渐暗,天气越加冷了起来,车厢内寒风游荡,丝丝寒气阵阵浸骨。乘客们都已眯上了眼儿,蜷缩着,挤靠着,打起盹来。窗外的风景,义无反顾朝着身后飞跑,隔着玻璃,在眼前流动成逶迤而又模糊的线谱。初次远行的离愁,如哀婉的歌曲,音色低沉,缕缕随窗外的线谱唱响并远远飞扬。
落寞而至的思绪,带我回到八七年的那场高考,那是我久久期待的人生转折点。十多年寒窗苦读,本以为那场高考,以我的成绩能顺利考个大学,日后图个国家分配工作应当不成问题。然而,命运对我还是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在高考前一个月,一场胸膜积水的大病,偏就不早不晚发生了。守候很久的期待,荡然化为乌有,人也一下没了方向。
高中毕业失学在家,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这将意味一生又如父辈,继续沿袭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一时,愁煞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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