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br> 这措手不及的爱<br> 葛棠出火车站的时候，天刚下过雨。<br> 站前广场的地面不平整，积水处处，大摊大摊的；<br> 没有积水的地方，则完全看不出雨迹了。<br> 正如葛萱常抱怨的那样，北京是一个干燥的城市。<br> 葛棠出火车站的时候，天刚下过雨。站前广场的地面不平整，积水处处，大摊大摊的；没有积水的地方，则完全看不出雨迹了。正如葛萱常抱怨的那样，北京是一个干燥的城市。<br> 葛萱是葛棠的姐姐，来北京已经五年了，有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朋友也很多，最近正准备嫁人。接到妹妹的短信，她震惊得不敢相信，电话打过来，连着问了三遍，“你真到北京了？”明显还是没信。<br> 葛棠心疼漫游费，挂了手机，进旁边水果摊，拿公用电话给姐姐打回去。<br> 葛萱这才又哭又笑地说：“哎哟妹子，真能给我惊喜。等着我叫江齐楚去接你……”<br> 葛棠打断她的话：“不用，我自己坐地铁过去。你和江哥谁回去给我开门就行。”<br> 葛萱不同意，怕她走丢了，争执半天，说不服妹妹。只好屈服：“那你打车去吧，找不着给我电话。”<br> 葛棠问：“打车到你家多少钱？”<br> 葛萱算了一下，“不堵的话，五十够了……葛棠你别那么算计，打车来，我给你报了。”<br> 葛棠根本没听，花一块钱买了份北京地图，边走边看。装着全部家当的腰包，在步伐移动中不觉地从腰侧串到腰后，被一个眼神鬼祟的小孩盯上了。葛棠为人警觉，虽没看到身后慢慢挨近的偷儿，却知道腰包不在眼前危险，手扶上去正想挪回来，听见有人喊：“唐宣？”<br> 不是自己的名字，但这声音就在耳边，葛棠于是扭头看了一眼。目光平视处，是一双漂亮的薄嘴唇，五官虽陌生，笑脸倒亲切，望着她的眼神像老朋友。葛棠没出声，等他自己发现认错人道歉。<br> 他却伸手夺过她的地图：“走路看什么报纸，留神撞着。”<br> 葛棠正疑惑，一阵碎乱的脚步声入耳，视线下调，看到一个小孩灰头土脸地离开，心下了然。<br> 地图被还回来，那人依然笑容平和：“东西要看好，这附近乱。”<br> 葛棠挪正了腰包：“哦。”目送多管闲事者远去。<br> 像是有什么故事要发生一般，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葛棠掐着地图扇风，从容地任他打量。他有一倏赧然，随即露个浅笑走开。<br> 江齐楚来电话，笑意不止，“棠啊，轻点刺激你姐，她本来精神就不太好。”<br> 想葛萱通知他的语气一定很夸张。葛棠也笑：“那要一下刺激正常了，你还得谢谢我呢。”<br> 江齐楚是老实人，偶尔会有些坏嘴，却是无论如何也坏不过他这未来小姨子的。他知道葛棠脾气拗，也没强拧着来车站接她，详述了地址，细心嘱咐道：“我这就往家赶，你可能比我到得早，到了直接按门铃，百岁儿在呢，他给你开门。”<br> 百岁儿？突然听见这名字，葛棠有些走神，一时竟没答对。<br> 江齐楚追问：“小棠，听见了吗？”<br> 葛棠忙道：“哦，听见了。我在地铁，信号不好。”<br> 一班地铁驶来，疾风掀起她碎长的刘海儿。<br> 屏蔽门开了又合起，乘客上上下下，葛棠被撞得后退两步，看大扇玻璃明净，她不算好看的脸，被映照得清晰无比。<br> 葛棠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听姐姐说过商百岁儿这个人。他开始是租江齐楚的房子，双方进而熟识。据说江齐楚并没想揽房客，百岁儿是用了比较不正当的手段，谋去一半使用权的。不过这期间对江齐楚和葛萱的婚事，他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促进作用。当时葛萱刚到北京，一心谋幸福，成天瞎折腾。江齐楚呢，从小就守着葛萱，心态是积极的，可手段已经疲了。幸好有百岁儿从中撮和，不然那俩人还不知要拖绊到哪年。<br> 葛萱形容百岁儿：人精一个。葛萱为人憨厚，极少讲人短处，可提起百岁儿却只有劣迹斑斑，说这孩子心术不正。这些评价葛棠听得有趣，好像在说自己一样。葛棠知道百岁儿很多事，出身、爱好、品性，打到江齐楚家的电话里，还听过他的声音；葛萱带回家的照片上，也见过他的模样。可严格说来，他仍是个陌生人。<br> 最后一折楼梯拐上来，葛棠看到敞开的房门，心情极不淡定。<br> 百岁儿趴在沙发上看枪战片。后脑勺颈根处扎一撮小辫子，长有尺余，配一头齐短的寸发，看起来很奇异，更奇异的是背上的文身。<br> 背心下摆卷起，露出那半棵树，正是传说中的百岁儿松。似绣似画，枝针苍劲，淡青色树干顺脊椎延伸，进裤腰消失。<br> 让人兀地萌生扒他裤子的欲望。<br> 才一个坏心思转动的功夫，他忽然回头。奇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犀利目光换了，撂下背心坐起来：“葛棠姐？”<br> 葛棠靠在门框上看他：“大敞四开的，你不怕仇家上门？”<br> 百岁儿说：“我这心慈面善的，整个儿一尊当代活佛，哪儿来的仇家？”他向她招手，“快进来。”满脸皮笑，精细的辫梢绕搭在肩膀上，看模样比实际岁数小半轮。<br> 百岁儿自然没有百岁儿，从生理年龄上来说，他本来就是孩子。别人像他这么大，还在读大学，可这位小爷，连九年制受教育义务都没履行完，学习狗屁不是。他家在河北一个地级市，离北京不远，在那城市里，没人不知道商家这户门院。百岁儿打从记事起，就默默观察他爸的买卖，耳闻目染，精通一切边缘勾当。百岁儿爹不想让儿子沾染这些习气，但老家的人全认识商百岁儿，想不让他横行也难。无奈等他中学肄业，再混到成年，就把他送到了北京。这孩子灵，知道京城根儿高手云集，不敢惹事。只是很快就和这些爷爷们混成一团了。<br> 这年百岁儿23岁，北京的高矮城门，已进出自由，路走得比他爹还熟。<br> 百岁儿的这些事，葛棠是从葛萱那听来的。<br> 葛萱认识百岁儿也有些年头了，较为有意思的是，还差点成了他后妈。百岁儿他爸当初看儿子和葛萱相处融洽，一来二往，对外表斯文的葛萱也心生好感。某次小恙，受葛萱悉心照料，头脑一热，求婚了，并且是当着江齐楚的面儿。这事就发生在去年，葛萱和江齐楚的关系刚取得一个质的飞跃。虽然百岁儿口口声声是他爹烧糊涂了，江齐楚还是疑云罩顶，坚持猜想这小猴崽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也因此，葛棠特想见见商百岁儿，特想劈开这位小爷的脑袋，瞻仰一下层次构造。<br>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br> 相互对望的两双眸子皆是波光灵闪，只心思各转，各异。<br> 江齐楚的房子不大，还有那么个鸡肋般存在的小阁楼，葛棠一来，大小三间卧室住满了。葛棠和姐姐住一间，清早起来抱怨床小，盘算着赶葛萱去江齐楚房间。<br> 百岁儿理解地说：“不用嫌自己发光发亮，你没来之前，他俩也不住一屋。”<br> 他不说，葛棠还没意见：“你怎么还住这儿？我姐和江哥多不方便。”<br> 百岁儿眨眨眼：“江哥？干吗不朝他叫姐夫啊？你改个口都这么费劲，我一大活人，搬走哪儿那么容易？”<br> 葛棠冷笑：“哟，您不是活佛吗？心慈面善的。”<br> 百岁儿还道：“那佛也得有打坐的地儿不是？”<br> 葛棠晨起低血压，懒得和他多辩。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客厅里看见百岁儿悠闲地坐那儿看杂志。葛棠问他：“佛，不上班啊？”<br> 他头也不抬：“约了客户试驾，到点儿直接开去。”<br> 百岁儿也有工作的，在一家4S店做销售。他不喜欢正当职业，也不喜欢车，但喜欢来买宝马的那些女人，她们中的部分，往往是某大人物的红颜知己。几年售车下来，佣金没少赚，想见的人也辗转结识得了，乐此不疲，暂时还没有罢工想法。<br> 葛棠闻到便宜味，凑过来问：“你把车开回来了？”<br> 百岁儿警觉地看她，“先说好，去哪儿？不顺路我不管，现在可堵了，我再赶不过去给人送车。”<br> 葛棠很随和：“过了堵车点儿再走也行，我去弄头发，不挑时辰。就是这家店。”给他看印在美发室会员卡上的地址。<br> 百岁儿合起报纸：“哦，萱姐去的那家啊，我知道，走吧。”<br> 路上葛棠还说：“我烫头发时间挺长的。”意思是我可以等你收工过来再把我顺回去。<br> “试驾时间更长。”百岁儿直接就着她的潜台词答话，“你就自己坐车回去吧，不想花钱可以走路。”<br> 从家到发廊，是一段难以步行的距离。葛棠下车茫然打量四周，她想提醒商百岁儿，自己才到北京没几天，一个人很容易迷路的。<br> 百岁儿还真是有些不放心，落了车窗对她说：“一会儿要不知道怎么回去，就赶快给江哥打电话，别自己瞎转悠。”<br> 葛棠泄气地扭头就走，身后那车子也没多停。<br> 这是葛萱常来做头发的发廊，招牌上四个大字：雾发妩天。店名怪异，但门脸装潢不乏品味，起码让人一眼看去，敢把脑袋交在这儿打理。小工站在门口，热情地绽放假笑，把客人迎进店里：“您好，我是本店三十七号助理，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洗发还是造型？”<br> 葛棠拨拨半长不短的卷发：“修一下。”<br> 小工接过了她的背包，拿去前台存起，回来替她洗头，一边机械地介绍店里的消费标准：“我们这儿剪发有两种，发型师和总监精剪。发型师剪发68元……”<br> 葛棠直接做选择：“发型师。”精剪比这更贵，来之前她都打听过了，说实话挺难理解这价位的，不就剪剪削削几根头发吗？不过有道是入乡随俗，况且她姐的VIP卡充了足够的钱，只要不花自己的钱，葛棠什么价位都能理解。<br> 洗过头发，小工去请发型师，葛棠眯着眼，照镜子给自己设计发型，不防遇到两束探视的目光。<br> 他在她的背后，从镜子里看她，好一会儿才得到回视，薄唇轻掀，笑容亲切。<br> 像老朋友。<br> 这张笑脸几天前才近距离看过，葛棠还有印象，就是在火车站前，让她看好腰包的那个男人。<br> 察觉她认出了自己，他走过来，腰间斜挂的剪发工具包表明了身份。<br> “剪头发？”他抬手，动作娴熟地以指梳理她尚未吹干的头发。<br> “嗯。”葛棠在镜中看他修长的手指，停顿了一拍，犹豫道，“要不你帮我剪？”<br> 三十七号刚带了位火红色头发的发型师回来，听见葛棠的话，连忙说：“他是……”<br> 那边却已做主应了葛棠的要求，“好啊。”他对助理带来的发型师笑笑，“不好意思了，老七，抢你一单。”<br> 七号师傅一龇牙，故意不合作：“不行，还给我。”<br> 他仍是笑：“我认识的。”<br> 葛棠问他：“你是几号？”<br> 他轻轻回答：“十六。”<br> 葛棠好奇：“你们怎么排的号？”<br> 十六在镜台上寻了把粗齿梳子：“没什么规律，喜欢几号就做几号。我学徒的时候就是十六。”头发梳开了，问：“只是修修型吗？”<br> 葛棠沉吟片刻：“你看我换个发型怎么样？”<br> 十六反问：“你是学生还是已经工作了？”<br> 葛棠摇摇头：“不用管那些，怎么显得年轻，怎么给我设计。”<br> 十六又笑起来：“你本来也不大吧。”<br> 葛棠承认：“再年轻点，最好弄到20岁以里。”<br> 梳头发的手停住，看看镜子里那张认真的脸，十六的表情也认真起来：“有点难啊！”<br> 葛棠恳求：“您尽量吧。”<br> 那位红头发的七号还没走，和助理就站在旁边，听这一问一答，前俯后仰地笑。<br> “去拿软化剂来。”十六支使助理，再看一眼七号，七号的笑还在脸上未散开，但还是识趣地找了个借口走开了。<br> 葛棠看得称奇，心说不愧是服务行业的，真懂眼色。<br> 十六抚着她的卷发：“把这拉直好不好？卷发太成熟了。”<br> 葛棠说随便，对专业人士的意见无条件接受。“对了，上次还没谢谢你。”<br> 十六愣了一下，方明白她突兀的话：“那没什么。倒是幸好你机灵，如果说死了也不认识我，我就下不来台了。那些孩子都不可能是一个人出来，你知道，最好不要正面跟他们冲撞。”<br> 葛棠只不过知道，自己不会被人马路搭讪，关于这点她并不想给外人解释，便安静地望着镜子，眼神带着期盼，希望他的手艺和他的手一样漂亮。<br> 头发剪短了，发屑飘落，与尼龙围布摩擦，声音很特别，葛棠喜欢听，禁不住让他多剪几刀。十六不陪她玩，规规矩矩设计好作品，连烫带染，把葛棠的形象来了个完全颠覆。说起来葛棠这两年是经常换发型的，几乎每到一个城市，就折腾一回头发。她那个诚实到有点呆的好友小凯，还因此嘲笑她说：“丑人多作怪。”那之后，似乎再没人像小凯一样诚实了。<br> 最后助理和其他发型师纷纷投来惊赞声，可葛棠本人对这一改变倒较为麻木，只觉这足足四个小时下来，腰背微酸。<br> 十六撤下围布交给助理，没忽视她起身时一倏的僵硬：“坐累了？”<br> 葛棠戴回自己的大框眼镜，扭了扭身子：“没事儿，腰不好，坐一会儿就这样。”<br> 十六客气道：“哪天再过来我帮你捏捏。”<br> 葛棠想笑：“你们还有这项业务？”<br> 助理从旁奉承：“这是唐主专长，现在顾客来找他按摩的，比剪发的还多。”<br> 结账时十六跟到前台，报收费项目：“发型师剪发，C号离子加染发，赠一个营养。”<br> 葛棠心里满是占到便宜的喜悦。不仅因为这单由她姐来买，更因为这个价钱远低于市价。之前自己让十六接手剪发时，助理那半句话，应该就是要提醒，这位是总监级别，不是您选的发型师价位。这会儿他自降身份说是发型师，价格上几乎是打了五折。<br> 算盘精葛棠很开心，龙飞凤舞地在对账单上签上姐姐的名字。<br> 十六号倚靠在前台边上，长指扶着下巴，专注看她：“不太像。”<br> 葛棠敲敲眼镜片，辩道：“细看还是有点儿像的，我们俩都是双眼皮。”<br> 十六笑喷了：“我是说和你姐姐签字不像。你叫什么？”<br> 葛棠说：“我叫葛棠，我姐叫葛萱。”<br> 十六直接怔住，收银员倒是惊讶地咦了一声。<br> 葛棠笑弯了一双杏核眼：“你说巧不巧呀，唐宣？”火车站他喊过的那个名字，她还记得。依常理推，情急之下能喊出来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名字吧。而且她从刚才就注意到了，其他小工大工相互都称编号，到十六这儿都叫一声唐主，不知道的一听还当是堂主，弄得跟黑社会干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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