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的头划了条弧线,身子一偏,手压住了河岸的枯草。枯草上的雪尘被惊醒,在他掌心里扭扭捏捏的。
三个人都不说话。天地静下来,静得轰隆一声。
但还有一种难以辨识的声音。那是张云梅心里的杂草生长的声音。杂草已经长得扎眼了,她不得不拔掉它。一拔掉,她心里就很痛,就觉得自己不像个当母亲的。
她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一把将女儿抓起来,捞在背上,往家里走去。
空气干冷,雪野苍茫,走在回家路上的三个人,呈两团灰色的影子,幽灵似的飘浮着。但他们不像幽灵那般轻松,张云梅牲口一样喘息,脚下的雪也在喘息。每一脚下去,都有坠落的感觉。女儿很沉。疯疯傻傻的人都这样,总是很沉的,因为他们没有正常人那么多想法。每一个想法都是一片羽毛,没有想法的人就跟石头差不多了。张云梅搬着这块石头,从三岁搬到十九岁,搬了十六年。
家在衙门。衙门这称呼,听上去像个官府,事实上也是。晚清时期,宣汉县政府为避农民暴动,曾把县衙设在那里。县衙早就搬走了,衙门这名字却留了下来。现在的衙门显得相当破败,可里三层外三层,照旧给人庭院深深的森严感。后河离衙门是很有一段距离的。半岛方圆十里,回龙中学位于正中,过了学校,向北再走十多根田埂,才是衙门的最外层,也就是下院。依照地势高低,衙门从称谓上被切割成三个部分:上院、中院、下院。张云梅家就在下院:一间新修的偏厦,一栋老旧的正屋,正屋前面的小小院坝,紧接田原。
屋子里亮着灯光,鼾声却锯齿一样割着板壁。
“只晓得挺瘟!”张云梅骂了一声。
她骂的是丈夫罗疤子。她只敢这样悄悄骂。嫁到半岛之后,她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之后就在男人的拳头底下过日子,作为男人的影子而活着。有好多次,她真的变成了影子——鸡不叫狗不咬的夜半时分,往坟林跑的鬼影子。罗疤子把她打得太狠了,狠得她伤了心,她想回娘家,但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再说跟丈夫赌气跑回娘家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气没喘匀就想回转的?儿女,田地,都等着女人经管,她丢不下;再说女人天生就是要被移栽的,娘家已不属于自己的家了。不能回娘家,张云梅就跑进坟林,把自己遭受的委屈,一五一十地说给丈夫的先人们听,让他们评评理,看究竟是自己这个媳妇没当好,还是罗疤子太过分……
其实罗疤子没睡着,他从窗口望见女儿被找回来,就装着睡过去了。
张云梅应该先用积雪把女儿的脚搓热,才能让她躺到床上去。张云梅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那个打鼾的人坏了她的心情。她只帮女儿脱了衣服,就将她塞进被窝。
次日清晨,张云梅翻身下床,外衣也没披,就冲进女儿的房间。昨夜里,她是想气消了,心静了,再去为女儿暖脚,可没想到眼睛一闭就睡死了。床上空空的。张云梅跑出屋外,见女儿正往后河走去,都到校门外的那条渠堰上了。深青色的晨光里,女儿的红棉衣,像一汪移动的血。
这个疯子,对后河为什么那样着迷?她不停地往河边跑,到底想干啥?
迎着摔打的寒风,张云梅去追女儿。
雪已烂掉,女儿的脚印里积着水洼,女儿僵硬的面容落在水洼里,一个连着一个。
“你!”张云梅说。
罗秀回过头来,朝母亲笑。她一笑脸上就不僵硬了。可对她本人而言,这未必是件好事。脸部僵硬的时候,不好判断她的美丑,一旦松弛下来,就丑相毕露。她的那张嘴,随着年龄在扩展,脸上别的部位,似乎早在十年前就定了型。
她刚满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有人提亲,男方住在后河对岸的杨侯山,已三十大几,急需一个女人把他变成男人,为他传宗接代,疯子不疯子,就管不着了。那天罗秀在母亲的陪同下上了山,坐在鸡粪满地的阶沿上,供别人观赏。那时候她的脸真就像一块石头。村民唧唧喳喳地议论一阵,又唧唧喳喳地劝慰那个穿着新衣的男人,说看上去她并不疯,只是有点傻;即使疯,也是文疯子。其实男人不需要劝,他早就打算认命,结下这块石头。谁知道罗秀并非石头,不知听到一句什么话,她忽然笑起来,哈哈大笑。这一笑,她的脸活泛而生动了。越生动越不忍目睹。开饭之前,张云梅再一次问男方:“看不看得上啊?”这是规矩,要男方确认“看得上”,这顿饭才能吃,否则是不能吃的,天远地远,相亲的女子及其陪客,也要饿着肚子赶回去。那天,张云梅进门时问了声,男方憨憨地点了头,开饭前问他,他却既不点头,也不开口,因此饭没吃成,婚也没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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