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凌晨2点,吴谷生做了个恶梦。<br> 他梦见自己拼命地往一座石山上爬。似乎身后有人追杀过来,却又看不到人。石壁很陡峭,没有攀附物,他感觉随时有摔下深崖的危险。他用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趾头死死咬住岩石,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当他爬到山顶时,已全身湿透,精疲力竭。他发现山顶有许多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从其中一个窗口爬进去,发现这是一间房子,房子没有门,只有四面石壁,阴森可怖。他赶紧从房里逃出来,伏下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地吸在巴掌宽的窗台上,身下是万丈深渊……<br> 楼下父亲燃放的炮竹声,把吴谷生从恶梦中救了出来。<br> 吴谷生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脱掉内衣,站在厕所喷头下,刺骨的冷水淋得他全身起鸡皮疙瘩。<br> 冷水并没有冲洗掉恶梦带给吴谷生心头的恐惧。<br> 吴谷生特别信梦。他觉得人生如同铁轨,一根是白天,一根是黑夜。白天是人与人的交流,黑夜是人与灵的交流。人与人同属一个物种,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很容易很直接,但交流的背后很复杂,隐藏着虚伪、狡诈、欺骗和伤害。人在白天的交流中普遍感觉很累,也就普遍放弃和忽视夜晚与灵的交流。其实与灵的交流跟与人的交流截然不同。与灵的交流充满智慧和快乐。人与灵的交流看上去很复杂,因为人与灵处于两个世界,不可能直接对话,只能依托梦中的一些画面和场景进行交流,或者借助其他的方式来完成。你可能要绞尽脑汁才能破译这些画面和场景,但一旦你读懂了灵的话语,你就会受到启迪,受到指引。灵是善意的,真诚的,他绝不会伤害你,因为灵与你远隔千山万水,千时万空,与你毫无名利之争,权色之夺。<br> 当然,这只是吴谷生的个人体验。吴谷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每天要吃饭穿衣,没有闲工夫去研究这些深奥的东西。而且他知道这些东西不符合唯物论,他也就很少跟人去探讨这些东西。但在吴谷生骨子里,始终坚信每个人有两个人生,一个白天人生,一个黑夜人生。人一辈子分为白天半辈子,黑夜半辈子,白天喧哗地站着活在人中间,黑夜平静地躺着活在灵中间。<br> 吴谷生猜想,大年初一凌晨托这么个梦给自己的,一定是祖母的亡灵。<br> 在吴谷生所有故去的亲人中,吴谷生跟祖母最亲。祖母对吴谷生疼爱有加。初中毕业那年,学校组织去韶山参观,要求每个学生缴纳五块钱食宿费,吴谷生兴冲冲地跑到家里去要,家里没钱,吴谷生哭着回了学校,祖母追了十里地,将一张临时借的皱巴巴的五块钱塞进吴谷生手掌里。有年祖母病了,很想吃桔子,吴谷生那时还在幽江镇教书,放学后就从镇上称了一袋桔子回家,送给祖母吃。次年吴谷生的孩子吴家女出生,祖母来镇上看望坐月子的吴谷生老婆王回香,手里提着一袋桔子。吴谷生仔细看,原来就是自己送给祖母吃的那袋桔子,祖母竟然一个也舍不得吃,放到地窖里冷藏了一年。<br> 吴家女10岁那年,祖母去世。那年吴谷生已调往省城无雪城工作,但过年仍旧回幽陵县老家。年底,祖母就有要走的迹象,但一直不见吴谷生的大叔回家,祖母的一口气始终悬着,不敢落下。大叔跟人到桂林打石头修路,三年没回家,也没有音讯,祖母年年过年望眼欲穿。现在祖母要走了,她想最后看一眼大叔,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坨肉。捱到正月初二,吴谷生预备带着老婆孩子乘车去岳母家拜年,刚出门,就从祖母房里传来哭声,吴谷生心一沉,转身风进门,已落气的祖母竟向着他缓缓地举起手臂,吴谷生双手握紧祖母的手,直至初三日凌晨,早已断气的祖母仍旧抓住吴谷生的手不放,吴谷生哭着说:“阿婆,您放心去吧。大叔没事的,我会帮您把他找回来。”祖母的手这才完全冷却,从吴谷生掌中枯叶般滑落。<br> 以后的五年时间里,每隔一段时间,祖母就会无声地坐在吴谷生的梦里。<br>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