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非比从前
老师们醉了，坐姿不再那么端正，红光满面，三三两两地凑着，说着所谓交心的话。方菲坐在老师对面，听着没什么趣味，就沉默起来。
她借着微醉把头昂得高高的，阅兵似的对着酒桌上的老师们一路看过去……算来不过一年的时间，如今人事全非。
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专科院校，不太需要正经八百地维护什么校风。乱了就乱了。
方菲记起，踏进校门那天，她暗暗攥紧了拳头，发誓两年后一定要专升本，嘴角带着革命战士般的倔强。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相信自己的才华和意志，相信只要努力终会获得光明前景。我是不一样的，方菲想。
其实她没有什么不一样，才华不过是年轻岁月的一厢情愿。
方菲回过神来，有同学和老师正在为一杯酒扯来扯去。
学校的集体活动结束后，约定俗成都要来这种地方大快朵颐，主角都是学生科的老师和几个学生干部。酒过三巡，会有一两个学生又哭又笑，说出老师偏心某人的话来。
多么幼稚，方菲想，自己也曾经这样幼稚。
以前，她跟老师吃饭是矜持和羞涩，稍带几分敬畏。不过才一年有余，心情却大不一样。
现在看这桌宴席，就像一盘棋局，在座的这些都是高手对峙，常常各自运筹帷幄，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杀气腾腾，无不算计。
方菲姓方名菲，但多数人习惯叫她芳菲，写信留言都会写错，仿佛芳菲才是她与生俱来的名字，她也就慢慢接受了。
方菲的脸永远都是干干净净，长发束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雏鹰一样的聪灵，她不过是相貌过于出众。
班内宣传委员的职务无法再推卸，出头露面的角色总要让漂亮的女孩来承担。
自从有了这个小小的头衔，就必须参加各种名义的活动会议。主持会议的男老师很年轻，瘦高瘦高，戴着金边眼镜，叫张力强。
张力强身为学生科老师中的一名小卒，阿谀奉承的超强本领在第一次小会议上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部署完迎新生联欢晚会的内容，用力拍着巴掌，眼睛神采奕奕，语调激动人心：“下面，请我们的一冠科长讲话。”
一冠老师大名叫刘一冠，是学生科室的一把手。
叫得够甜蜜，一冠科长。张力强话音未落，方菲“扑哧”一下笑了，在座的每一位都被这轻微的响声吸引过去。她慌忙低下头，白瓷一样透明的脖颈晃了刘一冠的眼睛。
全校宣传委员表彰会上，方菲坐在最后一排，昏昏然几乎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念她的名字。
她惊醒，左右看了一下，才端端正正坐好，周围响起了一片掌声。张力强又说了一遍：“下面，欢迎我们新一届的宣传部部长方菲同学，上台来跟大家认识一下。”
方菲换了一个坐姿，茫然四顾，脸微微发红，对着前面隔了三排的陶然，用手指点了点自己，意思是：“叫我？”
陶然扭着身子看她，用力地点点头，掌声还没有断，台上的张力强有些着急，又叫一遍：“方菲？”
刘一冠挂着他惯有的微笑，不动声色，泰然自若。方菲终于迟迟疑疑地走上前去。
她木木地往台上一站，下面起了海潮般的掌声，她或许应该开口说点什么，张力强的话筒却传来声音：“好了，方菲同学，你下去吧。”
如同展示完的模特走下展台，方菲转过身去做了个鬼脸，有人在台下窃笑。在她上来又下去的过程中，刘一冠始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岿然不动地坐等到会议结束。
张力强的安排显然是让刘一冠满意的。
学生科掌管着全校学生学习之外的所有事情，也掌管着年级主任老师和各班班主任，分析起来，这是一个独立团体，又实权在握，刘一冠除了对上面一个正校长献殷情外，其他人大可不必在意，连那三个有名无实的副校长都跟他称兄道弟。
会议散场，不消五分钟，已经全部退个干净，礼堂里只剩下陶然和方菲。
宣传部部长的位子至关重要，向上看就是学生科的老师们，平时要组织和领导所有班级的宣传委员，在学生心里，这是一个比学生会主席更忙碌、更受宠的职位。
方菲显然并不喜欢，这将影响自己最初的计划，她皱着眉头问陶然：“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
陶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不是好事吗？”
陶然是别的班里的宣传委员，如果这事落到她头上，她会双手承接。有了这个职务，有利无害，至于那些棘手的工作，怎么做都是做，陶然胸有成竹，自己不会比方菲做得差。
“张力强说话的方式让我浑身发毛，让我跟他配合工作……”方菲叹口气，“我想多学点东西，这一堆一堆的活动没完没了，我该怎么专升本？”
陶然拖住她的手往外走，迎面看见刘一冠。陶然立刻规矩站好，说道：“刘科长好。”
刘一冠点点头，拿眼角扫了方菲几眼，只对陶然说：“都散会了，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陶然拉着方菲走过拐角，松了一大口气，她问方菲：“你觉得刘老师怎样？”
“什么？”
“就是刚才的刘科长，上一届的师哥和师姐都说他人很好，他遇到再难管的学生都只是微笑，可大家又偏偏都怕他。”
“那岂不是笑面虎？”方菲转回话题：“到底怎么办呢？……要不这样，我直接去找这个刘科长，跟他说我已经打算专升本，不能担任这个职务？”
也不管陶然说行或不行，方菲打定主意去了刘一冠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却只有张力强。
张力强两年前毕业留校，分在学生科做了老师，他对这个学校的历史和风格非常熟悉，此刻他的办公桌就在学生科办公室的一个偏角。
方菲跟张力强打过交道，不久前，以班级为单位发放活动经费，张力强把一个一个的信封发给宣传委员，头都不会抬一抬。方菲当初问了一句什么话，张力强理也没理。
现在，方菲人没进去，张力强就迎了出来，亲切地问她有什么事。
“刘科长什么时候能在？”方菲问。
张力强给方菲端上一杯茶，让她坐下稍等片刻。这杯冒着热气的茶让方菲受宠若惊，急急地退出了办公室。
错过了这次机会，方菲明白，再想辞掉这份烫手的职务，已经来不及了。
放学回到宿舍，方菲没有吃饭，躺在床上闷闷不乐。宣传部长？怎么当法？
多少人在巴望着那场公开演讲竞选，她一出现，打碎不少女孩子的梦。风言风语四散开来：方菲就凭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啦，什么方菲不吃饭在刻意保持身材啦，什么方菲颇有心机啦，总之人人都在谈论她，嫉妒她，诋毁她。
同宿舍的刘飞燕绝不会，她快快乐乐与世无争，跟方菲最谈得来。她拍拍方菲的背，一笑露出唇角两个小酒窝：“还不高兴呢？多少人想当都当不成。这事儿都定下来了，不能反抗就尽情享受呗。”
方菲抬头，窗外黑了天，她从床上爬起来，一路直奔刘科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亮着灯，这个时间他一定在的。刘科长是老师眼里的模范，是学生嘴里的家长，是校长的得力助手，是学校管理的顶梁柱，他不在谁在。他一定在。
方菲轻轻拍打办公室的门，得到允许后才进去。
“把门关上。”刘科长说，没转头看她，坐在那里看一叠资料。
方菲把门掩上，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很奇怪吧？”刘科长说：“为什么没给你通知就直接任命你为宣传部长。”
方菲无应答，吓一跳，刘老师把她的心看得一清二楚，也不好承认或否认，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你是老师同学公认的漂亮女孩，你自己也很明白。这就是原因。”
刘一冠微笑着起身，走到方菲面前，语重心长地说：“漂亮，是好事，也是坏事，要看你怎么处理。你的形象气质好，担当这个职务，经常要做学生代表讲讲话，对我们学校是有利的。当然，老师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孩子，必须给你一个机会锻炼一下，证明给他们和自己看，你可以把学校的宣传工作组织得很好。”
面对一番说教，方菲有些犹豫，不让自己的外貌去给学校添光加彩，似乎说不过去，不做这份可以证明自己实力的差事，似乎要甘做一个没用的花瓶。
刘一冠等待方菲思考完，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仿佛交付了一付重担：“好好干，老师相信你，宣传部的工作，比学生会还要难一些，加油。”
方菲斗志昂扬地走出那个办公室的门，不过才走了几步，转念一想，一下子泄了气。她捂住脸，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来说不干的，怎么阴差阳错地被鼓舞了一番斗志。
听说上一任宣传部长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又是板报，又是联谊，又是晚会，又是演讲……方菲摇摇头，不得不跟从前那种证明自己的道路告了别。
果然是连轴转。
方菲不再享受只是站在台上让大家看一看的待遇，她必须得开口说话。第一次讲话腿抖得厉害，陶然说在下面看比她在上面还紧张。
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也顾不得什么表情，只怕第一次布置任务不够娴熟，被下面各班花枝招展的宣传委员们看轻。
一场小小的会议下来，方菲的骨头散了架，一路上捏捏肩膀，又捶捶手臂。太阳红彤彤地挂在西边，方菲或许觉得光太强，抬手遮住了额。
迎面走来的男生是陈正东，他有意无意地对方菲说：“跟谁争斗呢？累成这样？”
他没有停留，来了又走，扔下这句话，令方菲定在原地，笑问自己：是哦，这么累，可是在跟谁在争斗？
方菲记得，初见陈正东，牛仔裤白T恤，站在男生堆里，也没什么特别，不过，与他对视的刹那，她大吃一惊，好熟的一张脸，在哪里见过？细看他那副让人猜不透的表情，一副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态度，令方菲微微心动。
陈正东有同感，方菲自进入大学起，就一直穿白色上衣和牛仔裤，白白净净，并不惊艳，只是那张脸过于熟悉，怀疑自己是否在梦里见过，熟悉得差点以为自己朝思暮想，摇摇头，告诉自己别出现幻觉。
他从没表露过什么，跟方菲之间，几天说不上一句半句的话，都是无关痛痒。很多次他们在不同场合相遇，各自漠然，形同漂流物擦身而过。这份骄傲与青涩，这份矜持与猜测，是初恋独有的味道。
方菲不喜欢那些鲜艳的颜色，是刻意避开，小学到初中，只要她穿一件新衣服，又不幸回答不上老师的问题，老师一定会拿她的衣服开刀。
“你呀，穿得跟花蝴蝶似的，没用，成绩好才是真功夫……”
“不要一天几身地换，打扮那么漂亮，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
老师整齐划一，课堂上的任何问题都可以转嫁到她的衣服上，含沙射影地讽刺。
花蝴蝶，这或许就是命运的暗喻。
自那以后，方菲上学只穿校服，连个蝴蝶结都不系。或许想证明自己不是只有漂亮，她要证明给谁看，她自己也不清楚。
刘科长对面的办公室里还有两男一女三位老师，统属于学生科，每个老师手下都有一两个得意门生，这些方菲并不放在心上，她有一堆的会议和活动要应付。方菲每天数次进进出出学生科，对着张力强汇报工作，成为很多人心里口里的“红人”。
张力强每天翻着往年的活动资料，照抄一份，修改一下日期，将一切交给方菲去安排，然后忙着察言观色，进进出出，拍马奉承。
有一天张力强忽然跟方菲说了一句话，一句让她莫名惊诧的话。
张力强说：“芳菲，把你当自己人，跟你透个底，你要注意办公室几个老师的情绪，有位老师对你很不满意。”
方菲神色茫然，回忆近日来的表现，逐一进行分析：学生科里还有两位男老师，一位姓邱，是新来的，沉默是专长。还有一位姓熊，叫熊玉刚，这位老师年龄稍长，和蔼可亲，绝不是是非之人。
那么，对方菲有意见的，只有杜桂花老师了。
杜老师是学生科唯一的女老师，因为唯一，要处处显出优待。她画着猩红的嘴唇，一头时尚短碎发，脚蹬粗跟的高跟鞋，脑袋很小，屁股极大，走起路来摇头摆尾。
方菲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猛然，她想起来了，刚开学不久，曾有老师把她推到杜老师面前，让杜老师审核方菲是否可以做学生会主席。
杜桂花不喜欢方菲，过于俊俏的面孔根本不适合做管理工作，没有震慑力。她本人就很有震慑力。
想当初，杜老师正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孩，拒绝的话思量着怎么说出口，方菲头也没抬，喃喃说道：“我不适合做学生会工作，我也不想做，我想学习，将来考本科。”
杜桂花吃了一惊。好大的胆子，这丫头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的学校。杜桂花若无其事地笑笑，记在心里，方菲面无表情，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方菲恍然，杜老师嫌我当初不进学生会现在却进了宣传部，误以为我是跟她作对？
张力强给方菲出主意：“每天早点来办公室，给那位老师提上一壶水，倒在杯子里慢慢冷着，她会原谅你的。”
方菲听完没作声，转念一想，既然杜老师在这个办公室里地位不一般，想必也是说了算的，既然都不想做这工作了，那这次就再得罪一次，直接找她算了。
第二天方菲还是早早来到办公室，张力强已经把相对的两个办公室打扫得剔明透亮，方菲提了水，把老师们的杯子都洗干净，一一倒满，没有忘记张力强的那一份。
张力强端着杯子旁敲侧击：“大学是步入社会的前身，你也不要过于透明，比如我，难道愿意打扫卫生？俗话说得好，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方菲未置可否，心想：表面看来我们固然相似，但不表示我也可以做出那种媚态。
杜桂花迎着清晨的阳光摇摆着来到办公室。她穿了一款暗红色的唐装，下面是一条滚了金丝边的长裤，下颌微仰，搭着眼皮，也许觉得还不够惹人注目，在耳朵上加了一对翡翠耳坠，随着她脚步的节奏一摇一晃。
张力强对着杜老师赞不绝口：“杜老师，认不出来了呀，这衣服非常有品位，有风格，有档次。”
杜老师的嘴巴更加猩红，没有涂匀，嘴角外延扩大了一圈，方菲看得有些心慌，对着红嘴唇笑，说道：“杜老师，我想跟您谈一谈。”
话音未落，张力强跑过来斥责：“方菲你这样说不对，什么叫你跟老师谈一谈？应该说，你有事情想跟杜老师汇报。”
方菲哑口无言，脸红耳热如犯了大错，杜桂花却心情极好，拿出一副但说无妨的宽容表情，让方菲把门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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