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下来,点了根烟。眼睛四处张望我这狗窝。我的沙发容不下Z发福的身子,他坐得极为不爽。在Z进门前,我正裹着一条毛毯,便秘般想着我那换房租的稿子该如何来个石破天惊的开头。现在我还没来得及打量这变得面目全非的Z,他已经向我递来了张名片。上面赫然写着:某文化传播公司负责人。是的。就是这个当年因为兔唇而无法参军的Z,为我们乐队找酒吧的Z,正穿着名牌西装坐在我面前抽雪茄。我开始从Z的发福中,力图回忆起他曾经的样子。<br> Z以前头顶剃得锃亮,现在已蓄了头发,不长不短,擦了发蜡,看上去像只毛光水滑的耗子。以前瘦若枯柴,脸色蜡黄,像个晚期肝癌患者,严重营养不良。现在却发福得满脸放光。不清楚是什么导致了人的巨变?当所有人在生活里用多种面目生存的时候,我依旧,如此这般,用一种姿势存在。<br> Z开口说话,N,以前乐队散了,现在还做乐队吗?<br> 我摇头。<br> Z现在说话声音洪亮,坐在他的对面就可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曾经的Z不过是个有点娘娘腔的家伙。太长时间不见,也因为我们和以前生活的唯一的联系只是偶尔想到的回忆。所以,我们沉默的时间很多。Z混社会长了,知道该如何打发这尴尬时光,所以他不停咳嗽,直到我问他这几年过得如何时,Z终于清了清嗓子,开始滔滔不绝。<br> 从他如何创业,如何奔走,如何由一个摇滚理想者转而靠摇滚作为手段换取公司的过程。我只是看着他那上下煽动的小兔唇发呆,偶尔口水从那闭合不紧的地方漏出来。又见他十分斯文地掏出一块手绢抹抹嘴。在他说到需要我点头赞美的时候,我就微笑地点点头,他又十分满意地接着讲下去,就像一只肥硕的老鼠在给一只饿得断气的同类讲述它是如何把一只母牛吞到肚子里去的。每个细节,都把他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我猜想,若是没错的话,Z讲这番奋斗史已不下百次。每次都渴望在听者的眼中看到一种羡慕和惊讶。最好眼睛是个感叹号,嘴巴是个惊叹号。这样他的演讲将更上一个层次,来个彻底的解剖和分析。<br> Z看到我的目光发散,好像瞳孔放大的垂死者,这时他才闭住嘴不再往下说。他又点了根雪茄,兔唇夹着根雪茄,别提有多好看。烟嗖嗖地往外冒,Z不得不眯着双眼。以防自己的烟把自己呛个正着。或许Z开始明白我对他的奋斗史并无兴趣,最后他不得不换个话题。<br> Z:O什么时候回来?<br> 我:他来过电话,估计过两天回来看看。<br> Z:这样也好。到时候你们和我联系吧。我为他接风。<br> Z又开始了咳嗽,声音忽大忽小。这时候,门再次响了。我起身去开门,这次真的是房东,他见我就劈头盖脸地说,你房租什么时候交,再不交,你明天就睡大街吧。<br> 这时候,Z十分有风度地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一小沓钱甩到房东的手里。够吗?房东看着手里的一把钱,头都差点儿滚到地上去。够了,够了。够好几个月的了。Z瞅了眼房东,转身拍拍我的肩膀说,以后有时间再来看你。好好保重自己。房东这会儿跑得早没了影,我把Z送出了门。<br> 屋子里猝然安静了下来。Z不过是个善意的朋友,旁敲侧击地鼓励我该过上一些并不混乱的生活。他的变化,不是他的错。他不过是想让自己所经历的苦难得到别人的赞同。我们都绝口不提良子,也绝口不提摇滚。是我们忘了,还是我们真的都老了?<br> 或许,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在换取这个世界对我们早年的谅解?<br> 房租的问题暂时得到缓解,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完全坐享其成。Z的奋斗史可以为我赚上一笔不小的稿费。我埋头苦写,其间把Z的生理缺陷扩大化,为了获得更多人的同情,也激起更多的勇气。大多数人不可能的毅力和意志在虚构的一部分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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