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老爷子一边看着那把曼生壶底上的印记一边说:“同样一把壶,看着都差不多,其实里边的学问大了去了。先说这材料,必须是真正的好砂。从坑里吊出来,得放,让它见风,放的年头越长越好。紫砂俗称五色泥,有一种天青泥,出自蠡墅。石黄泥出自赵庄,赵庄还出一种有黏性的嫩泥,是专门同其他地方的泥配的。大朝山出白泥,糙,只能做大件。见着我们茶馆门前的那把大壶了吧,就是用大朝山的白泥做的。另外,团山的老泥也好,做出来的活儿地道。此外还有梨皮泥,松花泥,蜜泥,豆碧泥,浅墨泥,白沙泥,其中有一种砂是黄色的,叫段泥,最是稀罕,现在已经几乎找不到了。”
赵大河忙道:“我买过一把壶,就是黄色的。上回给您看过……”
“您那是染的色!”琦老爷子不客气地回道,“最好的泥还不是段泥,是一种俗话叫洗手泥的料。去紫砂壶大家的作坊看看,都有个大池子,放满了水,随时洗手用的。干这行随时得洗手,日久天长,池子底下就会淤积一层泥,这可是最上等的材料。我听说,一个大号池子,也得十年八年才能淤出够做一把壶的泥来,你们说精贵不精贵?”
“您知道得可真多!”滕云听得有些呆了。
琦老爷子一哼,道:“我二十岁那年,在宜兴待了半年,有名的作坊都让我跑遍了。不下点儿工夫,能学到真本事吗?”
说到这儿,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把壶,又吹了吹,道:“这就是当年我亲手做的壶。五十多年了,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赵大河看着满架子的紫砂壶问道:“您这壶,最早是什么年代的?听人说,北宋时候就有紫砂壶了?”
“北宋?”琦老爷子缓缓地摇摇头,“传说而已,都这么说,可至今也没谁见过一件真东西。羊角山的小龙窑确实是发现过紫砂器的残片,但没一点儿紫砂壶的模样。直到明代初年,紫砂器还没有专门的窑口,都是杂在烧陶缸瓦瓮的窑中混烧的。”
说着,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把壶,指点着说道:“你看,这就是明初的紫砂器,因为是混在陶缸瓮中烧,所以上边有那种特殊的缸瓮釉泪。一直到了明朝万历年问,才有了专门烧紫砂壶的窑口。”
“就是说,用紫砂造壶,历史并不长。”赵大河看着满架的各种壶问道,“看您的这些藏品,模样还真不少呐。”
“用紫砂做壶,充其量也就是五六百年。”琦老爷子指着架上的壶说道,“说起壶的种类,那可就多了。我这些壶除了紫砂的以外,还有竹子壶,陶壶,石壶,玉壶,瓷壶,木壶,锡壶,铁壶,铜壶,银壶,玻璃壶,掐丝珐琅壶,琥珀壶。年代最早的是那把陶制鸡首壶,隋朝的。再搞把金壶,我这种类就差不多了。”声音中,充满了自豪之情。
赵大河又问:“您这儿最好的壶,就数这把曼生壶了吧?”
“各有千秋!”琦老爷子指点着架子上的壶,道,“这是清初陆鸿斋的束竹纹紫砂壶,前两年香港上拍过同样的一把,成交价是港币四十万。这是晚清程寿珍亲手制的扁鼓壶,这是清代陈鸣远制的包袱壶,这是近代周桂珍制的鸳鸯小壶,绝品!还有这把,这是清代邵大亨的精品,这是晚清陈光明的柿子壶。哪一把,说出去都在十万以上。”
一说起壶,琦老爷子的兴致特别好,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赵大河点点头,以示叹服,又问:“是不是这壶敲着特脆,能听出钢声来,就是好壶呢?”
“未必!”琦老爷子肯定地说,“紫砂壶有两种烧法,一种是高温的,敲出来听着就是钢声,透着结实。还有一种是低温的,敲着声发闷。低温壶透气性好,我喜欢用低温壶喝茶,味道好,养出来模样也招人稀罕。要知道,紫砂壶用的是质地细腻、可塑性强、含铁量高的天然陶土烧制而成。上好的紫砂壶,包浆摸上去平滑如镜,决无生涩之感。假壶则有一股霉馊味或煤油味。即使造假,抛光打蜡,也仅仅只有油光,却涩而不滑。不怕不识货,比一下就能看出来,假壶看着只是有一种浮光,经不起细琢磨。真壶则精光深邃,韵道内含。不过,对好壶,这保养也是特别要紧的。如果将真壶用热水和洗洁精擦洗,则包浆尽失,毫无灵气可言。”
赵大河忽然想起来这儿的目的,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是来跟您说刚才我那把壶的事儿,您不是问我想不想出让吗?”
琦老爷子微微一笑:“那玩意儿,已经摔了。”
赵大河忙道:“别价,程老三还说那是件正经物儿呢,绝对到代的东西,怎么能说摔就摔了呢,怪可惜了的。”
“程老三懂得壶吗?”琦老爷子的声音一凛,道,“我说大河啊,你也玩了好几年古董了,怎么就不见长进呢?我要那壶?——我有病!如今的人啊,动不动就那儿装明白,把自个搞得跟诗人似的!”别看老爷子上了几分岁数,可说出话来,嘴里新词儿不少。
“我是说,不要就不要呗,我给程老三拿回去不就得了,犯不上摔啊!”赵大河咂出了其中的滋味,笑着说道,“小猫小狗,大小是条命。好壶赖壶,好歹是把壶不是?”
“我看着来气!”琦老爷子恨恨地说道,“这年头,什么都敢造假,什么都能造假,连人民币都有人造,何况紫砂壶。都说艺术属于民间,可民间没有艺术!”
赵大河含蓄地一笑,从兜里掏出方才从地上捡的紫砂壶碎片,道:“我怎么看着……不像我刚才拿来的那把呢?”
“你是说,我把你的壶留下了?”琦老爷子的声音抬高了。
“我是说小梁子,那小子可奸臣着呢!尤其是造假,什么瓷器啦,家具啦,铜器啦,木雕啦,整得倍儿明白。上礼拜他和他一小兄弟——对了,您见过,古玩城的小混混二顺子,给我拿了个白瓷观音来,愣告诉我说是明朝德化窑何朝宗的真品,我还就真信了,蒙了我一千八!这小子,谁都敢骗,我还没找他去呢!”
琦老爷子哼道:“你上当因为你太贪!一千八就打算买德化窑的何朝宗,您倒不嫌便宜!知道如今何朝宗什么价吗。话说回来,虽说你没买到真的何朝宗,可你也没花真何朝宗的钱不是?”
“我是说这事儿,出格,口口声声告诉我说是开门的货,其实是高仿。唉,这小子,什么人都骗。连自己人也蒙!”赵大河有意压低了声音道,“您忘了去年他和他一朋友;偷着把您那张‘祖国山河一片红’邮票换走的事儿啦。这小子,卖了十多万,您见着一分钱了吗?我是说……”
老爷子从容地一笑,道:“玩古董,玩的不单是眼力,更重要的是要有知识。看着都是在那儿淘宝,可人与人不同。没事儿,你也多学习学习,看点儿书。上回你还惦记着花一千三百块钱买陆子冈的玉牌呢,谁都拦不住。其实,那陆子岗根本就没有作过玉牌子,那年头不时兴这个。稍微有点儿知识都知道,陆子冈真正作的好的是扳指儿。前两年,海外拍卖过一套七件真正陆子冈作的扳指儿,卖了四千多万呢。你花一千多块钱就惦记买真品,可能吗?一件真正的何朝宗真品,我敢说,没三百万,想去吧!”
赵大河尴尬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打开来,从里边拿出一张没有装裱的字,递到琦老爷子手上,说道:“这还有件东西,是我一个亲戚的,想让您给看看东西对不对。”
琦老爷子接过那幅字,在桌子上小心地摊了开来。原来,是启功先生题写的一幅大字的匾额《三仙阁》,一笔一画,都饱含了启功字体的那种傲然的大将之气。
“不真。”琦老爷子只看了一眼,便一口断定。
“可人家说了,是看着启先生写的。”赵大河忙道。
琦老爷子嘲弄地一笑,道:“既然是看着启先生写的,那干吗还拿来让我看?让我羡慕羡慕还是嫉妒嫉妒?”
“不是那个意思。”赵大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一下说道,“可有人说,好像什么地方有问题。我是说,万一…·”
琦老爷子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道:“别什么亲戚朋友的了,说吧,多少钱,从哪儿买的?”
赵大河怔了半天,道:“真就不明白了。别人还得琢磨半天才敢下定断,您怎么一眼就看出不对了呢?”
“这号东西,两百块钱北京的潘家园古玩市场能买一堆!”琦老爷子冷笑道,“你看这‘仙’字和这‘阁’字,都是繁体字。可你要知道,启先生给别人题匾,从来是只写简化字的。”一句话,说得赵大河立时愣了。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