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超然从吴园圃那儿听到儿子甄垠年在学潮中受伤的消息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睡觉都不踏实。军警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大学不断抓捕共产党嫌疑分子,连一些民主党派和知名人士也受到了军统的秘密监控,前不久,民盟上海总部突然遭到搜查,旋即被南京国民政府宣布为非法组织。张澜等几位民盟领导人亲赴南京求见蒋介石和行政院长孙科,甚至通过孙夫人宋庆龄女士说和,也未改变这一事实。这使包括甄超然所在的九三学社在内的其他民主党派同国民党之间原本就很紧张的关系进一步加剧了。他知道,随着国民党在军事战场上日益陷入被动,势必会在政治上加紧控制,这固然是国民党政权在中国的地位分崩离析的前兆,但也预示着一个空前的专制时期来临了。经历过“四·一二”恐怖的甄超然相信,当局任何极端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大儿子甄士年被国民党杀害的伤痛,使他更加替二儿子担心。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让吴园圃劝说垠年回上海。现在,见儿子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
甄垠年的头上还缠着纱布。他由父亲亲自陪同着,去济仁医院专门作了一次脑部透析,经确诊未留下任何后遗症,甄超然才放下心来。他让甄垠年住在自己书房隔壁特地腾出来的房间里,并吩咐夫人程氏让厨房每天给甄垠年配置营养膳食,以便让儿子尽快恢复脑部受伤带来的健康损害。关切之细心,体贴之入微,是甄垠年打记事起也不曾有过的。
自从父子俩在延安分别后,他们之间除了偶尔的书信联系,很少有什么交流。这次回到上海,重新跟父亲住在一起,甄垠年起初心理上还觉得有几分生疏,但比起在美国留学的那些年,他们毕竟身处在自己的祖国,共同的境遇使父子之间的沟通还是容易得多。所以没几天,那种生疏感就消失了。消失的速度之快,让甄垠年都觉得有些意外。他想起刚从美国回来时,父亲在书房里跟自己的那一番长谈,心里不禁有些感慨……甄垠年从美国回来后,起先是到苏北老家去了一趟。他的生母薛氏已经于两年前病逝了。想到母亲一生慈善博爱、宽容忍让,未来得及享受他作为儿子的孝敬便孤然辞世,甄垠年心头哀伤不已,在母亲的坟头垂立良久,不忍离去。一个星期之后,才几经辗转,来到重庆。
甄超然对儿子的归来,自是满心喜悦,连一直与继子不和的程氏也表现出少见的热情,一边忙着吩咐下人准备膳食,一边捎信叫在学校上课的可昕回来见她二哥。
当阔别多年的父子俩单独在楼上的书房里落座之后,默然相向了好一阵子。甄超然长久地打量着儿子,眼前的甄垠年跟当年那个颇有点愤世嫉俗、桀骜不驯的小青年相比,显然已经成熟了许多,从衣着到神态都透露出那种经受异域文化熏陶之后的自信和洒脱的气质,甚至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美国味儿”,像他见过的不少留美归国人士那样,连说话也带着点美国腔。刹那间,面对着这个喝了七八年洋墨水、怀里揣着美国名牌大学博士学位的儿子,想到当初自己不顾儿子的个人志趣,近乎强迫地安排下他的学业和生活道路,甄超然感到有些惶惑。此刻,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他最担心儿子患上那种习见的食洋不化毛病。如果是这样,他倒应该反省当年自己的那番苦心了。由于这种顾虑,甄超然一时竟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父子间的第一场谈话。踌躇再三,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唔,你去你母亲的坟上看了,外婆家的人都还好罢?”
父亲的这句话让甄垠年有些诧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愣怔着,父亲又说:“战火阻隔,事情又忙,你母病故时,我没法亲去张罗丧事,只寄了些钱去。这辈子,我是对不住你母亲的。”末一句,颇有些隐忍和伤感。
甄垠年听了再次讶然不已。在他记忆中,父亲从未在自己面前吐露过这样的心绪。他不由仔细打量着父亲,发现父亲两鬓的花白头发又增加了不少,原来挺直的腰板也微微有些佝偻,虽然精神还很硬朗,却已呈现出明显的老态。一想,父亲已经快奔六十的人了,这些年又在枪炮声中辗转流离,操持着一大摊子事务,家事国事系于一身,想必也是不易。甄垠年恍惚片刻之后,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父亲就不必老记在心里吧。”
淡淡一句话,似乎让甄超然心头的疙瘩消化了许多,父子间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些。甄超然轻轻吁了口气说:“你回来有何打算?”
这才是父亲想说的话。甄垠年想。他略略思忖了一下,说:“我刚回来,对国内的情况还比较陌生,先熟悉熟悉再说吧。不知父亲有什么见教?”
甄超然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着步。书房里光线暗淡,阳光透过狭小的木格窗户,将院子里那棵大黄角树婆娑的枝叶投射到有些粗糙的木地板上,像一幅木刻画。甄超然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峰,用过去甄垠年从未听过
甄垠年望着父亲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说:“这些年在美国,我跑了不少江河湖泊,对美国的地理和水利资源了解颇多,可对国内的状况还是一片空白,所以我想找一个技术部门,以便有机会填补这个空白,也好为将来的建设作一些知识上的准备……”
甄超然转过身来,微微颔首道:“哦么,既然你这样想,我看就到资委会去吧,那里正缺人,我找雒越崎打个招呼,你可以先做一些水利勘查工作。正好你妹夫沈福天也在资委会工作。”说罢,他走到摆放着砚台和各种线装书籍的书桌前,拿起一张字幅,递给甄垠年说:“闻知你要回来,我写了几句话,就当见面礼送给你吧。”
甄垠年看了父亲一眼,好奇地双手接过字幅摊开,见上面用严谨的楷书写着:“理必求真,事必求是;言必守信,行必踏实;事闲勿荒,事繁勿慌;有言必信,无欲则刚;如若春风,肃若秋霜;取象于钱,外圆内方。”
甄垠年看毕,琢磨着字里行间的意蕴,觉得父亲对自己的一番期望,全都包含在其中了。他抬起头来,张嘴正想说什么,却看见父亲背着手,缓缓踱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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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 张炜
近年来,刘继明沉入了二十世纪中国错综复杂的大历史之中,致力于重新发现某些被忽略的历史细节和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冒险史。《梦之坝》如此,《江河湖》更是如此。
——著名评论家 雷达
刘继明历时五年,写出了这部长达五十万言的小说,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当今中国文坛,都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收获。
——著名评论家 於可训
刘继明将他对半个多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融人《江河湖》,并塑造了几个堪称典型、令人难忘的人物形象。
——著名评论家 贺绍俊
刘继明是一个有抱负的小说家。他试图将信念、思想和历史感等重要元素,完整地熔铸到《江河湖》,这一努力赋予作品以独特的品质和气象。
——著名评论家 李建军
刘继明雄心勃勃地书写了一部现代中国命运史和知识分子心灵史,并将自己的思索与困惑呈现给了读者。
——著名青年评论家 李云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