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飘来了唢呐悠扬动听的声音。
村口的二踢脚一个接一个地爆响了。
大门口,两挂五千响鞭炮,像九月头鲜红的辣椒串,高高地挑上了门楣。
杨家院里,男宾女客,一股风似的向大门口卷去。
杨二旦这才腾出手来,一把抹去满脸的汗水,感到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大门外,钻天哨,一声连一声,带着长长的、尖利的呼啸蹿上瓦蓝的天空,炸开一朵朵炫目的花瓣。
杨二旦神情漠然,自顾自摸进厨房,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蒸馍馍,舀起一瓢凉水,干渴的嘴里喷出一团灼热的气流,两片宽厚、生动的嘴唇急不可耐地朝那股沁人肺腑的清凉扑去。
就在这当口,大门外时而百鸟闹春,时而大海扬帆的唢呐声,突然一落千丈,消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阒寂中。
杨二旦一怔,水瓢一摔,狠狠地咬了口蒸馍馍,两个腮帮子鼓囊囊的,“噔噔”几步,跨出了大门。
“盖头一扬,血光满堂;盖头落地,九族不利。”下了花轿,步子还未站稳的新娘子,盖头不但落在了脚面,而且还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吹得连打了好几个转儿之后,又像只硕大无朋的蝴蝶,远走高飞了。
这猝不及防的一招,让众客大惊失色。
这从未见过的怪事,令杨耀祖惊惶失措。
杨二旦看一眼面面相觑的人群,又看一眼站在花轿旁无所适从的新娘子。天知道从哪里冒出的一股子邪气,使他突然毛躁躁地直向新娘子奔去。
面对天仙般的新娘子,杨二旦惊了。他那张木然的四方脸,伴随着一道贼亮的目光,如冰封的土地在春阳下苏醒过来,幻化出无限的生动。一片酡红,迅速地在他脸上挥洒开来。妈的个巴子!他心中响起一声恶毒的怒吼,又大梦初醒似的全身滚过一个激灵,蓦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顿时啐掉口中的馒头,像模像样地挺胸收腹,天不怕、地不怕地以那双烫人的、贼气十足的目光,肆意扫视着羞答答的新娘子。
杨二旦这大逆不道的举止,深深激怒了当家人杨耀祖。本来嘛,在杨耀祖和梨树湾男女老少的心目中,这平日打不痛、骂不羞的杨二旦,这逆来顺受的杨二旦,这混混沌沌地生活着的杨二旦,借他斗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中,毫无顾忌地调戏站在花轿旁边的弟媳妇。
“不要皮脸!”杨耀祖怒不可遏,扯着嗓门一声大吼。
杨二旦回过头来,轻蔑地瞥了杨耀祖一眼,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深刻的嘲讽,又面向新娘子,火辣辣的眸子中闪过一缕轻佻。
“畜生!你……你给我回去!”杨耀祖铁青着脸,捞起一把镢头,步子踉踉跄跄地向杨二旦扑去。
“算了算了,娃娃的喜日子,吵吵闹闹的,多不好……”众客中有人架住高高扬起的镢头,拦住吹胡子瞪眼睛的杨耀祖。杨耀祖在众人的劝阻中就势下坡,半推半就地向院子里走去。
人群中响起几声阴阳怪气的笑。
这时,戛然而止的唢呐,突然像山洪暴发一样响了起来。
杨二旦解气地啐了口唾沫,让它响响地落在地上,踏着一股风,走了。但,他的心情却从此再也没有平静过……月上柳梢时分,杨二旦悄悄地回来了。
杨家院的红白喜事,历来都是三天前就忙坏了梨树湾全村人。
就拿今天来说,按理,劳客们在众亲未来之前就得吃饱喝足。杨二旦虽名为杨家院长子,但实际地位与众劳客相同,并且干起活来,力比别人出得多,汗比别人流得欢。但招待劳客时,他成了半个主人,一直忙前忙后地招呼这个,安顿那个,看到大家伙儿人人就座,狼吞虎咽,欢天喜地,自己才抽空抓起两个蒸馍馍,一掰八块压在碗,一瓢热气腾腾的菜汤哗地浇去,馍块立即塌了下去,但很快地又涨了起来,漂着大朵油花的菜汤迅速溢向碗边。他双手端起海碗来,撅起嘴很响地嘬了一口。这声响,不偏不倚就被招呼众人的杨耀祖听见,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脸来,不悦地皱起眉头:“家里人饿就饿点,咋不晓得招呼劳客,吃迟点,能把你饿死?”声音小得像蚊鸣,但杨二旦却诚惶诚恐地把碗一放,匆匆忙忙地招待其他人去了。
众怒难犯!每逢红白喜事之前,杨耀祖都要不厌其烦地唠叨起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记不清是哪朝哪代,也不知是杨家院哪位爷爷的爷爷,处世不慎,得罪了村里人。一次,为最小的宝贝女儿喝喜酒时,野马河两岸有头有脸的客人请了个遍,三亲六故没落下一家。七七四十九桌全油席,横是行行,竖是样样,井井有条地从杨家院摆到大梨树下,又从大梨树下摆到野马河边;两班子唢呐队双吹双奏,二十四个梨园弟子吹拉弹唱。排场,压过了野马河两岸九十九个村子!午时三刻,喜宴正式开始。满脸喜气的杨公,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闪亮登场,双手拱拳,向大家伙儿像模像样地频频致意之际,不料,首席青花瓷盆,一双捞清炖鸡的筷子,却搛出了一只臭烘烘的癞蛤蟆!劳客干的,唉!劳客……杨公被劳客丢尽了脸。杨耀祖每重温一次,就痛心疾首一次。
杨家院取气旺砂秀的“天门地户”之穴,呈“回”字形布局。当院一座气势恢弘的厅堂,面朝八爷岭,背靠二爷梁。沿厅堂左右各一排整齐有序的厢房,厢房后面顺城墙般坚固的院墙就势又是一溜偏厦,与厢房一起低眉顺眼地处于厅堂居高临下的俯视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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