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原谅一小点儿
山姆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喜欢用蜡笔画画。作为一个萌芽中的小艺术家,他的精神集中程度实在是非同寻常。他趴在厨房的桌子上,两只小脚微微晃动,高贵得如同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他浓密的棕色头发垂在画纸上面,心无旁骛地画着,似乎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和他的画。在他精力高度集中的时候,旁人能从他的左侧嘴角看到他不自觉半吐出来的小舌尖。
我不知道他的艺术灵感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他的妈妈黛比对他的鼓励是不遗余力的。诊断结果出来后不久,他身边的大人们全都明白了一件事:每天必须有人寸步不离地陪伴山姆,以免他因为什么事情想不通而情绪失控。从此,黛比便成了山姆的影子,不管他干什么,黛比都会陪在他身边。也许因为妈妈的常伴左右让山姆觉得安全,他渐渐活跃起来。久而久之,我们发现在他的世界里,他变得越来越好动,越来越自由自在了。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山姆一坐下来开始画画,黛比就会静静地守候在旁边,她的存在令山姆安心。而当山姆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情时,我们会高兴地发现,自闭的阴霾已不再笼罩着他了。尽管如此,他仍然依赖黛比的陪伴,一刻看不到黛比就会喊她。
山姆画画的时候对色彩的感知特别敏锐,他尤其注重颜色之间细微的差别。这对于患自闭症的儿童来说并不稀奇:他们对感官的刺激非常敏感,不舒服的颜色往往会激怒他们。我在山姆大约6岁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我们正在聊天,碰巧有人穿着一件绿衬衫从附近经过,我顺口说了几句评价那件衬衫的话。结果山姆煞有介事地纠正我说:“外公,实际上那是碧绿色的。”其实我一点都不清楚绿和碧绿能有多大区别。
那是我最早发现山姆对颜色有敏锐的感知能力,而其实在那之前,黛比就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山姆5岁时的某一天,他正在很认真地画着一幅画,而黛比照旧坐在旁边。山姆说着各种颜色的名称让黛比给他递蜡笔,黛比则按照他的吩咐尽力协助。不过由于黛比同时还要做些厨房里的其他杂事,这无形中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当山姆问她要蓝绿色的蜡笔时,她并没有仔细比对,只在蜡笔盒子里随便扫了一眼便抓起一支递给了山姆。结果,递过去的那支蜡笔实际上是淡蓝色的。
在蜡笔即将接触到纸面的一刹那,山姆的手悬在了半空,看起来有点诧异。他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注视着妈妈,用淡淡的语气说道:“妈妈,我要的是蓝绿色。”
黛比连忙把淡蓝色那支拿回去,重新递上了蓝绿色的蜡笔。
山姆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妈妈的脸庞。他端详着妈妈,试图找出妈妈出差错的原因。
“妈妈,”他最后说,“你的精神不够集中哦。”
“我知道,山姆。”黛比承认说,“你能原谅我吗?”
山姆考虑了一会儿。“好吧,不过只原谅你一小点儿。”他说。
我个人、黛比或者其他任何人,也许谁都无法真正体会到山姆在那一刻的感受——自己的妈妈,一个看上去那么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人,竟然不把自己的事当回事儿。
对大多数患有自闭症或阿斯伯格综合征(广泛性发展障碍的轻度表现)的儿童来说,往往都是笃信细节决定论的,山姆也不例外。他们喜欢一切都井然有序,任何意外都能让他们心绪不宁。
如今山姆已经8岁了,虽然生活中依旧意外频频,但他通常能找出令他不安的真正原因。而这在他年龄更小一点的时候则不是这么回事,那时他的反应会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心惊胆战。他发起脾气来十分恐怖,有时无缘无故的就会情绪失控,然后不停地用自己的额头撞墙或地板。山姆直到4岁时才会说话,这更增加了他的挫败感。不过好在有家长及老师不懈的治疗和引导,到5岁时,山姆已经对困扰自己的事物有了更清楚的理解,而且也开始学着向我们表达自己了。他不再撞自己的脑袋,发脾气的次数也少了。
显然,从理论上说,那支递错的蜡笔让他大为不满,但他没有发火,而且他已经能够非常平静地说出令他不快的原因了。
所以,我很赞赏山姆表达自我的方式。我也很赞赏他在原谅妈妈一事上坦诚的态度。就山姆对原谅的理解,他清楚自己可以原谅的范围和程度。妈妈要求的是完全的、绝对的原谅,但山姆做不到,他能做到的就只是原谅她那么“一小点儿”。
听了山姆的话,我再次感到——正如我每每感受到的一样——这种近乎严苛的坦诚和直来直往的反应恰恰表现了山姆那别具一格的智慧,而且很快就成了他的标志。山姆,像我们所有的孩子一样,也能教会我们一些东西。而今天的这一课,就是关于坦诚和原谅的。
此后不久,有一次我在维拉诺瓦大学对着一群听众讲起“原谅”这个话题时,又想起了发生在山姆身上的这件事。我还想起了曾经收到的一封来自一个年轻的韩国小伙子的信。他的情况与山姆不同,深深困扰他的是宗教教育的问题。他的灵魂苦苦挣扎,饱受折磨。尽管他的英文不太地道,但他信中的要旨我却看得明白,大致如下:
有时候我觉得很难原谅那些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痛苦的人。我知道我曾对我的邻居、兄弟和姐妹们犯下不少过错……我知道我通常都能得到他们的原谅,而且我恳求他们在将来同样也能原谅我。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有时候,对于那些伤害我感情的同事,我很难做到原谅他们,这种情况最终总会让我沮丧不堪。我知道我们要永远宽恕我们的兄弟和姐妹,但我没那么完美。有时候,那些要求我们做的事,对我来说却形同另一种暴力。我没有那么完美,所以也很难像那样生活下去。
另一种暴力!试想那是怎样的情形。也许在灵魂的最深处,当我们要求自己做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时,那种感觉就是充满暴力的。于是,在经历了伤害之后,我们会被告知,宽恕才是正确的反应。
假如我们放弃那些不合理的期望,转而对自己审视一番,看清我们是谁,以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会怎么样呢?一旦我们抛开神学、哲学以及心理学上那些崇高得令人难以企及的说教,我们就会发现,其实原谅和宽恕就是我们处理伤害的方式,是我们在遭遇苦难的时候继续生活下去的一种技能,不管这种遭遇是多么的难以容忍或微不足道。
当我们遭遇不测的时候,内心往往震撼不已。有好多次,我被人问及那次导致我四肢瘫痪的车祸细节。其实我也不甚清楚,具体情况是车祸后不久有人告诉我的,和我迎面行驶的一辆卡车上有个车轮松脱了下来,轮胎飞过公路,直接砸在了我的车顶上。关于那一刹那,我仅存的记忆能给出的回答,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简单的一句话:“我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给撞了。”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永远、彻底地改变了。但我仍然相信,对于任何一个有过创伤体验的人来说,这段记忆都可算是一个非常准确的隐喻。凭空飞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瞬间后整个人生都改变了,这不就是飞来横祸吗?当我们面对离婚,或者失去亲人时,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一瞬间,我们便可能处于一场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之中。前一刻,我们还沐浴着阳光徜徉在人行道上;而后一刻,人行道不见了,太阳不见了,白天不见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随之而来的便是困惑与恐惧。然而在这纠结之中,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被一种无声的愤怒包围,因为我们觉得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某些事违背了我们的意愿,或者说我们被人生生夺去了某些东西。带着这种愤怒,我们会寻找某个目标并向其索求我们希望得到的公正。车祸发生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一直对那个卡车司机怀着满腔熊熊怒火,脑子里净是些疯狂的、暴力的、残酷的念头。但后来我发现,引起事故的其实是生产轮胎和橡胶的公司,和司机并没有多大关系,于是我便诅咒那些给我带来痛苦的人永世不得安宁。实际上,对大部分人来说,公正只代表着一件事,那就是重新获得我们失去的东西。它是一种对我们曾经拥有之物的深深渴望。
当然,如果我们把愤怒和报复当成追求公正的方式,其结果往往会以失败告终。这是一定的。
对于自己经历过的倒霉事,其本质是什么?我敢肯定,每个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就我而言,我愤愤不平的原因出自一家生产橡胶轮胎的大公司,他们的工程部在为卡车设计金属车轮的时候只注重节约成本,却忽视了某些细节的问题。这家公司里的许多人都知道他们的车轮存在设计缺陷。在某些情况下,他们生产的卡车车轮有可能从轮轴上松脱下来,而松脱的车轮有可能飞过马路或飞出高速公路砸在其他车上。如果发生这种意外,被砸中车辆中的乘客极有可能受伤或死亡。对此他们心知肚明,但他们依旧我行我素地做出了继续生产这种不安全产品的决定。这就是我受伤的真正原因。
对山姆来说,让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就是,他想要的是蓝绿色的蜡笔,而不是淡蓝色。
尽管各自的故事天差地别,但我们对厄运的体验却大同小异。在我们遭遇不测的时候,我们感到震惊,愤怒,还有无助。同时我们会发现自己是多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这些感觉呢?显然,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是错误的。如果伤害是由某个人造成的,那么这个人的行为就是错误的。对我来说,那家公司的行为是错误的,而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便豁然打开了盛怒和义愤的大门。我们调动周身的情绪,誓要分出孰是孰非,只为要自己相信,我们的愤怒是多么理所当然、无可厚非。于是,我们牢牢抓住这些感觉不放,就像风雪中紧紧裹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衣,小心呵护着我们那可怜、脆弱的心。其实全是徒劳,但我们能怎样呢?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我的字典中对“宽恕”一词的定义是:抛开怨恨。我相信这就是宽恕的本质所在。然而,当我们认为愤怒是在保护我们免受进一步的伤害,或者用一种奇怪的逻辑解释,是可以让伤害我们的人永远内疚、不得安宁的有力武器,那我们还如何能抛得开怨恨呢?怨恨和义愤能使我们疏远自身的痛苦,我们要生存下去需要这个距离,至少在最初阶段是需要的。但如果怨恨持久不息,对我们自身却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谁对谁错也许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受到了伤害而不得不承受痛苦;我们的生活不再完整,心灵也变得更加脆弱;我们从此需要同情以及安全和勇气去感受我们无法回避的真实。此时此刻,当痛苦找到它的知音,我们的心变得柔软,渐渐敞开。愤怒化作忧伤——对我们失去的东西深沉的、发自内心的忧伤。在理想世界中,伤我者必见证我之痛苦,且感到真诚的懊悔。但在现实世界里,这通常是不可能的。可能的情况只是,我们不得不充当自己生活的见证人。带着同情、悲伤和关爱去倾听痛苦的声音。然后,心安理得地忧伤难过。
那么,忧伤是如何转化成宽恕的呢?
我认为宽恕是一种精神上的历程,它需要信念的支撑。这种信念不一定是多么强大,却要足以弥合破碎的心灵;这种信念使我们坚信自己一定能够复原,重新变回那个充满爱与慈悲的人;这种信念让我们懂得,疗愈并非为了重新拥有昨天,而是为了敞开胸怀,拥抱今天。
在我给那位韩国小伙子回信的时候,我把山姆的故事告诉了他。然后我又补充说:
“没错,我们是要宽以待人,但也要关心那些受苦难的人。你不愿向那些伤害你的人打开心门,是因为你忍受着痛苦。你的心门封闭得越久,你的痛苦也会延续得越久。只有一种东西能打开心门,那就是怜悯。你觉得你能给予自己怜悯吗?当你受到伤害,你觉得你能做到一边舔舐自己受伤的心灵,一边却丝毫不会对伤害你的人产生半点恨意吗?”
回信寄出去后我又猛然发现,其实我还有其他的话想说。我想告诉他:“不要对宽恕之事耿耿于怀。让伤口愈合吧,让心灵康复吧。然后用你所获得的智慧帮助、治愈这世界。不要以追求宽恕为目的,而要让它紧紧跟随你的生活。真正的宽恕是你能够发现别人身上的人性光芒。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从自己身上的光芒找起。”
在我们受到伤害而又孤独无靠的时候,我们需要真心爱我们的人凝视我们的双眼,看到我们所承受的苦痛。对山姆来说,黛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看得出山姆真真切切地受到了伤害,不是因为一支蓝绿色的蜡笔,而是因为在他需要妈妈全神贯注的时候,她却走神了。
如果山姆是个更“成熟”的孩子,也许他会觉得自己应该试着完全原谅妈妈。也许他会不假思索地随口说“嗯,我原谅你了,妈妈”。甚至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伤害。或者,他也可能会像大多数成年人那样:怕引起矛盾而不去计较。或者,他会耿耿于怀,但表面上却给人一种善于克制的假象。
可山姆的心更敏感。他受到了伤害,对此他一清二楚。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知道这种小小的伤害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他才能在自己容忍的限度内原谅了妈妈“一小点儿”。
而随后呢,一切如常,生活继续。在原谅妈妈一事上,山姆并没有走得更远。据黛比所知,他也许早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当初曾让他内心纠结的感觉大概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就连不好的情绪也是三分钟热度。
也许这就是我们应该从他们身上学习的另一种特质。
……
展开
——哈佛大学心理系教授丹尼尔·吉尔伯特
这是一本感动人心的书,由一个祖父写给他罹患自闭症的孙子。他们两的关系很不一样,他们了解彼此的观点和生命经验。这本书可以从许多层面来读,它是一个自闭症孩子和四肢瘫痪的外公之间的故事,也是一本关于生命意义的哲学探讨。我很享受阅读书中的智慧。
——《亚斯伯格症进阶完整版》作者东尼·艾伍德
在想象中,所谓的重要大事是指过去或未来的伟大成就。但在生命中,如我们所经历,重要的事通常是那些当下的小事。这本书是关于那些微小但重要的事的沉思。当你阅\读时,你会发现自己安下心来,深吸气,敞开心胸。它是一本给心的礼物。
——《学会接受你自己》作者史蒂芬·海斯
山姆从其不同于常人的心智中所发展出的观点,对他的外公或读者而言,都是一个不平凡的生命导师。透过山姆,戈特里布使我们想起孩童时期的热情。这是一本我会不断拿起的书,好让我自己回到内在的智慧。
——《特殊的孩童,残障的父母》作者劳伯·纳席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