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树上冒出的女孩
莎乐美终于提笔写信时,女儿已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少女。“消失的一切都在某处。”她写道,仿佛物理学能够将时光倒转,挽救母女俩的关系。这是她在学校学到的法则:能量既不会增加,也不会减少,没有东西会完全消失。人也是一种能量,当我们看不见某人时,他只是去了其他地方或换了样貌,有时两者皆是。唯有黑洞例外,它吞噬一切,不留一点痕迹。但是莎乐美好像当它不存在似的继续振笔疾书。
她濡湿的裙子紧覆着双腿,手中的笔动得飞快,好像不受手的指使,频频勾勒草写字母的尖角、撇捺和圈圈,并在锐利的字母,如t、j、y和g的尾巴勾出花结,似乎想把这些字符串在一起,也把母女两人重新串在一起。她写着写着,笔下的圈圈愈勾愈大,仿佛需要更多的绳索,将心底被吹散的东西重新捆绑住,或许不只是心底,还有身边、过去的一切,包括母亲和外婆的年代那些莎乐美从未经历过,却流传下来的故事。这些源源不绝的故事总是不请自来,有时慢条斯理传进耳中,有时却来势汹汹,足以将人淹没或冲上云霄。有些故事并未流传下来,徒留空洞的沉默。不过,如果消失的一切仍在某处,那么,这些故事必然还在世界上某个隐蔽的角落继续呼吸、发光。
每个世纪的第一天总是与众不同,位于乌拉圭的迷你小镇塔夸伦博尤其如此。罕见的奇迹总是在这里替新的世纪拉开序幕,小镇也因此闻名。所以那天早晨,镇上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好奇不安地翘首企盼,有人喝得烂醉,有人不停祷告,有人接连灌酒,有人在树丛下亲热,有人倚在马鞍上,也有人一杯接一杯冲泡马黛茶驱逐睡意,等着看新世纪会发生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一个世纪前,也就是1800 年,当乌拉圭还不是个国家,只是殖民地时,教堂的圣坛在新年第一天出现了好几大篓紫色浆果。这些从天而降的浆果透熟多汁,足以让全村的人吃两大回合还绰绰有余。圣坛侍童罗武斯蒂亚诺亲眼看见神父开门时,发现耶稣脚底下的礼物热得渗汁。尔后的日子里,他年年都会描述神父目睹这一切时的表情:紫色浆果沉浸在从彩绘玻璃射进来的阳光下,冒着水珠,篓子足足有两个大男人的胸膛那么宽,香气蒸腾得连上帝也要陶醉。罗武斯蒂亚诺花了一整天,甚至一辈子转述当时的现场实况:“神父脸色白得像纸,接着涨红了脸,两眼一翻,突然砰的倒在地上!我跑过去摇他,大喊‘神父!神父!’,他人却绷得跟石头一样。”多年后,他还会补上这么一段:“那味道对他来说太浓烈啦,你也知道,就像是女人性高潮后所散发的气味。可怜的神父每天晚上独守空闺,这下子可受不了,一堆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浆果出现在教堂,他根本消受不起。”
女人、牛仔和孩童都现身享用这些浆果,在教堂听众席长椅上看到蜂拥而来的村民还真令人不习惯。这些浆果小而圆,熟而辛辣,和当地的品种全都不同。当村民都躺下来睡午觉帮助消化时,一位八十几岁的老太太站上讲坛,告诉大家她小时候听来的那些世纪之初发生在塔夸伦博的奇迹。“我告诉你们,”她说,“这是属于我们的奇迹。”她的下巴沾满说服力十足的紫色浆液。“奇迹就是奇迹,经常说来就来,却不保证带来你祈求的东西,但你只能接受。奇迹隐藏在日常生活里。”她如实转述前人所流传下来、一百年前(也就是1700 年新年当天)发生的故事,大家不疑有他。
话说,那天古老的印第安图皮-瓜拉尼语歌声在空中飘扬,从日出延续至隔日破晓。虽然当时大部分的塔夸伦博居民都有印第安血统,很多人却已经不谙母语。不过,那夹杂喉音,听起来如溪流冲击石砾、水花四溅般轻快的旋律却是毋庸置疑的。人人都听见了歌曲,却无人能找到歌手。音乐在风中流窜,时而缥缈,时而浓烈,时而破碎。
帕哈丽塔还小的时候,就听遍了这些浆果、风中的歌和紫色女人的故事。她不知道瓜拉尼语听起来像什么,她在家里听到的净是塔夸伦博的西班牙语、火焰的呼呼声、刀子划过洋葱的断奏、蒂塔姑姑裙摆摩擦的微响、哥哥的烂吉他发出的尖锐哀号、外头的牛鸣、马蹄声、鸡群的争斗喧哗、哥哥对鸡群的破口大骂,还有蒂塔姑姑折叠、清洁、搅拌、切剁、洒扫和泼水的声音。蒂塔姑姑平常难得开口,不过一旦说起故事便停不下来,不仅掏心挖肺,还严格要求大家洗耳恭听。她总是在做菜的时候说故事,故事从她口中潺潺流出,沾湿所有角落,使得没有隔间的小屋满溢着流动的幽魂。
“你要知道,”她会说,“为什么你哥哥叫阿蒂加斯。”帕哈丽塔一听,就明白又是帮姑姑剁牛肉、炖汤的时候了。她对故事的来龙去脉已经了如指掌,就好像她还没握刀,就已经知道刀的形状。她点头应好,走到姑姑身边,把耳朵张得像井口般大。
“他跟你曾祖父同名。我知道有人不相信,但乌拉圭伟大的解放英雄何塞?赫瓦西奥?阿蒂加斯 就是我祖父,这点千真万确。没错,他率领牛仔、印第安人和重获自由的奴隶发动独立战争,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下次我再告诉你这段故事。不过他也在一个牛仔之女安娜莉狄亚的肚皮里播了种。这个发长及膝的姑娘做的血香肠,可是黑河北岸最好的。当时她才十四岁,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但是你甭管别人,无论如何你都得把历史传承下去。看着,帕哈丽塔,把肉切小块一点,像这样。”
她监督帕哈丽塔剁肉,直到满意为止,接着弯腰翻动灶里的炭,身后飘浮着一个透明、留着乌溜溜秀发的女孩,捧着血香肠,睁大双眼,反复挤捏香肠肉。
“这么说吧,1820 年的某个晚上,何塞?赫瓦西奥和安娜莉狄亚在兽皮上翻云覆雨,这事正好发生在他被巴西人击退之前。后来他逃到巴拉圭的森林里,从此断了音讯。安娜莉狄亚生了个完美的女娃,名叫雅丝贝兰莎,也就是我妈妈,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吧?她比撒野的牛还健壮,长大后爱上了疯牛仔‘长刀’ ,也就是你爷爷。‘长刀’出生时叫里卡多?托瑞斯,但他很快就替自己赢得更贴切的称号。他人如其名,挥舞长刀的技术无人能及,连天使都甘拜下风。”
帕哈丽塔剁呀剁,看见年轻的牛仔爷爷高举长刀,刀锋熠熠生光,鲜红的牛血从刀口滴落到地面。“在你爸爸和我都还没出生前,‘长刀’最出名的就是他那温柔的嗓子、暴烈的性格,还有百发百中的技术。他驰骋在草原上,挥舞长刀、流星锤 和套索,追赶牲畜,取它们的肉和皮毛卖到南方的港口,然后到舶来品店买下来自印度和罗马的珠宝等礼物,送给雅丝贝兰莎。可是她不稀罕,把礼物成堆放在家里的角落。对她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她只要他陪在身边就好,却因此吃了很多苦。我出生时,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后来她读了翁布树和赛波树 茶叶揭示的预言,吓得花容失色,因为它们发出了清楚、明白却可怕的警讯-战争四起,每过一季就产生一个新的暴君,组织军队,歼灭别的军队,称霸后又失势;年轻人相互残杀,将人大卸八块丢给狗吃,血流成河,简直可以染红大地。别做鬼脸,帕哈丽塔。瞧,水开了。”
帕哈丽塔蹲下来,在烧得红烫的锅里放入牛肉。那是新鲜的牛肉,可不是年轻人的血肉。落日将泥地、桌子和兽皮毯照得发亮,点灯的时间快到了。
“总而言之,‘长刀’和雅丝贝兰莎住的乡村饱受战火摧残。不久之后,萨拉维亚家的两兄弟阿帕里西奥和古梅辛多到来。他们在塔夸伦博招募军队,企图推翻当时的暴君,争取独立,并自信可以打胜仗。你爷爷对他们说的话深信不疑,跟着他们离开了乌拉圭,跑到巴西作战。但他绝口不提曾经亲眼目睹的战争,发誓就算要下地狱也不愿提到那些往事,还说连魔鬼都听不下去。所以那些事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确实知道他亲手埋葬了古梅辛多,又亲眼看着敌人把他的遗体挖出来,斩了他的头沿街示众。三年后,‘长刀’连滚带爬回到雅丝贝兰莎身边,一起盖了座小棚屋,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你爸爸和哥哥都是在这里出生的,这也是你哥哥之所以叫阿蒂加斯的由来。”
蒂塔姑姑搅拌炖汤时陷入了沉默。帕哈丽塔清洗刀碗时胡思乱想,脑中净是被砍下的头颅、长长的头发和国外进口的珠宝。
阿蒂加斯清楚记得蒂塔姑姑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时间是1899 年,帕哈丽塔第一次出生,在树和奇迹发生之前。那年他刚满四岁,母亲拉罗哈难产而死,只留下一片血海与一个睁着黑色大眼珠的女婴。上一回生产也是以死亡告终,只不过死的是婴儿,妈妈则活下来继续煮饭唱歌。这一回,她却一动也不动,血泊浸湿了家人睡觉时盖的层层兽皮,兽皮全数报废。看到爸爸米格尔哭着拿着兽皮磨搓自己的脸,任由鲜血染红脸庞,阿蒂加斯吓坏了。尽管女婴号啕大哭,米格尔却充耳不闻,害得当晚大家都无法入眠。隔天蒂塔姑姑赶来,检视棚屋一圈:拉罗哈的牛头骨凳不在桌旁的位置,而是被米格尔握在手里。他面朝墙僵直地坐着,阿蒂加斯则坐在背后发硬的兽皮上,怀中抱着扭动的婴儿,灶炕又空又冷。蒂塔姑姑煮了一锅食物,擦掉了墙上的血迹,炸了些煎饼,把作废的兽皮拖出屋外,又清理了衣物。她在四座小山丘之外找到一个年轻奶妈,哺育这个尚未命名的女婴。围在塔夸伦博井边闲话的人都称她“那个娃儿”。
阿蒂加斯很高兴姑姑能留下来陪他们,他的姑姑就像翁布树一样,树干粗壮,沉默地活着。他在姑姑的树荫下栖身,靠着她温暖的树皮歇息。季节遽变,由寒转热,忽而又冷,米格尔渐渐变得心如铁石,硬如烟熏牛肉。有天晚上,严冬的寒风钻入墙缝,屋外的树在澄澈的天空下弯曲摇摆,天上的月亮大得可以从肚腩里吐出小牛,女娃在蒂塔的怀里哭了起来。
“叫她闭嘴,蒂塔。”米格尔说道。
“要怪就怪风,而且她正在长牙。”
“杀死这小贱货好了!”
阿蒂加斯瑟缩在阴影中,他那没有名字的妹妹睁着大眼睛看着父亲。
蒂塔姑姑开口:“米格尔。”
“闭嘴。”
“米格尔,冷静点。”
“我很冷静,我说杀了她。”
蒂塔姑姑瞪着阿蒂加斯,将怀中的女婴抱得更紧,阿蒂加斯则瞪着女婴,女婴也目不转睛地回望。
看着爸爸脸上简直可以把人碎尸万段的表情,阿蒂加斯吓得屁滚尿流。火渐渐熄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米格尔转身推开门口的皮革门帘,走了出去。阿蒂加斯想象爸爸孤单地站在外头,天上有三三两两的星辰。接着他听到父亲跨上马背,穿越原野而去。
第二天早上,女婴失踪了。虽然他们一家子都睡在同一张兽皮上,却没有人发觉她消失了。他们在附近做了地毯式的搜索,但无功而返:没有爬行的痕迹、没有线索、没有婴儿的尸骸。女婴消失一星期后,流传在塔夸伦博的闲言闲语都认为她已经死了。按照虔诚的罗莎太太的说法,她被天使带到天堂去了。但事实上女婴是因为饥饿、遭人遗弃、落入鹰爪而死的。她死时没有名字,无依无靠。面对流言飞语,米格尔不发一语,不置可否,无泪也无笑。
只有蒂塔马不停蹄、锲而不舍地搜寻着女婴的下落。她踏破铁鞋,访遍油绿的原野、低矮的山丘、茂密的树丛、高大多荫的树林,以及通往镇上那片阳光充沛的斜坡、广场、教堂、三口石井和每户人家。
那些零星散落在风景里的棚屋,看起来像开了窗的小方盒,里头的女人总是喋喋不休,此刻却表示爱莫能助。入夜后,她会泡翁布树叶和赛波树叶做的茶,盯着湿热的茶叶形状寻找有关女婴下落的谕示,就算能读出她已死亡的讯息也好,可惜毫无斩获,只好继续搜寻下去。
在几次寻人的过程中,蒂塔把阿蒂加斯带在身边,其中一次经验日后对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多年后,年迈的他扛着来复枪穿越丛林时,也曾自忖:如果没有那一天的经历,或许他只会在塔夸伦博过着平淡无奇的一生)。那是个礼拜天,一早全家人便到镇上的教堂参加弥撒。阿蒂加斯非常厌恶教堂,因为它会勾起他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穿着黑色寿衣,被野花环绕的回忆。神父说得兴致高昂、口沫横飞,但阿蒂加斯的膝盖酸极了。回家的路上,姑姑毫无预警,未多做解释便策马往另外一个方向驰去。
阿蒂加斯举目四望,扫视草原、高大的尤加利树和远处的羊群,却不见妹妹的身影。两人沉默地骑马前行,四周洒满炽热的阳光。
一小时后,阿蒂加斯再也坐不住了。“姑姑,”他问,“我们还要找多久?”
蒂塔不答话,也没有放慢速度。她的裙摆摩擦马身,沙沙作响。之所以兜这一圈,也许是因为她想找某种特殊的嫩芽、卷叶或苦涩的根来做草药或膏药。蒂塔时时刻刻都在搜集这些东西,镇上的人都笑她,因为她为了装从别人地盘上拔来的草,总是把裙子撩到大腿。加德尔家的男孩曾经因此嘲笑阿蒂加斯:“我看你姑姑腿上都是烂泥巴,她疯了吧?整天找死娃娃!”他为此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弄得遍体鳞伤才回家。
蒂塔忽然停了下来,跳下马背,驻足不前。阿蒂加斯也跟着下马。
他们站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没有牛羊,杳无人迹,更没有女婴从天而降,草原上除了几棵翁布树之外,一无所有。空旷。无边无际。这样的地方,是找不到妹妹的,毕竟女婴是无法在野外生存的呀。就算找到,大概也被撕碎了,和走失的羊一样,只剩下白骨和咬烂的肉。阿蒂加斯坐了下来,望着姑姑的背影,看姑姑漆黑的辫子像条缝线般划过背脊,站得挺直。他等啊等,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阳光炙热,热得他想揍什么东西出气。这草原又秃又蠢,太阳毒辣,姑姑站着,纹丝不动。他忽地跳了起来,说:
“姑姑,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们在聆听。听鸟。”
听到这奇怪的说法,阿蒂加斯开口想抗议。但说时迟,那时快,在下一口气还没吸上来,嘴巴还来不及张开前,整个草原的声音突然充盈了他的身体。鸟儿在天际与叶间啁啾,好似在他体内绽裂的骨头中高歌;抑扬顿挫的鸟鸣声在血肉和叶缝中哀鸣、低吟、哭喊,倾吐不可说的秘密,教人难以承受。他不能理解这一切:草原、敞开喉咙喧嚣的小鸟、宽阔的世界。那声音回荡开来,倾泻神秘的旋律,几乎让他失魂落魄。惊慌失措的他想尿尿、哭泣,却无能为力,只好把脸埋进散发馥郁清香的草丛,聆听鸟鸣。
那天他们并没有找到女婴。实际上,新年当天快马加鞭赶到广场报告消息的,既不是蒂塔也不是阿蒂加斯,而是年轻的卡丽塔?罗夫莱斯。阿蒂加斯看见胡桃色的辫子在她身后飞扬,和她的马好像浸过同样的染色剂似的,颜色和光泽如出一辙。她来的时机正好,新世纪刚过了九个小时,广场上的石板在早晨阳光的注视下嘶嘶作响,而打呼的醉汉、年轻的情侣、流浪狗和抱着破吉他的阿蒂加斯(此时他正用吃奶的力气努力制造非常微渺的吉他声)三三两两地逗留在这个派对据点。打从午夜十二点就进教堂的罗莎太太,到现在还没出来。其实她从圣诞节就开始斋戒,乞求上帝别带来不幸(大屠杀、霍乱或丈夫偷情之类)。尽管如此,大家从来不把她的认真当一回事。自从三年前她儿子加入阿帕里西奥?萨拉维亚率领的反叛军一去无返之后,她便不停地斋戒祷告。丈夫找不到她时,只要骑马到教堂,一把将跪着的妻子抓回家做饭即可。人们都称赞她丈夫忍功了得,不过,让他戴绿帽的是上帝,也只能算他倒霉!
“我发现奇迹了!”卡丽塔喊道,“赛波树上出现了婴儿!”
瞬间,阿蒂加斯停止拨弦,情侣停止接吻,连坐在长椅上的店老板阿方索都醉醺醺地抬起头。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
“咱们瞧瞧去。”
出发前,他们先进礼拜堂通知罗莎太太。彩绘玻璃的柔光越过头顶,轻轻掠过长椅,踱过长长的走道,映在罗莎太太虔诚的背上。卡丽塔沾了圣水,草草画了个十字。为了美丽的卡丽塔,阿蒂加斯也赶紧依样画葫芦。
“罗莎太太,”卡丽塔低声说,“奇迹发生了,赛波树上有个婴儿!”
罗莎太太的目光从念珠上抬起。“婴儿?”
“是的。”
“噢,”她蹙眉道,“天赐之福啊。”
他们策马沿着泥土路,往塔夸伦博的东面直奔。阿蒂加斯也跨上热乎乎的马背,虽然彻夜未眠导致的强烈疲倦已经袭来,但是他不想休息,只想骑到镇的边境、骑到天涯海角。新世纪到了,他可以无止境地骑下去,而这个婴儿可能是……不,不会的,不可能……但如果真的是……鲜明的色彩在他四周环绕:夏季草原的绿与金黄、早晨天空的湛蓝,还有深棕色的小棚屋,越来越多人从小棚屋里出来,加入他们的行列。扎头巾的女人从门帘后探头出来打听消息,匆匆出门时灶里的余烬还闪着火光,那些在太阳底下喝马黛茶的男人们也纷纷替马松绑,把孩子往马鞍上一揽便出发了。
人群一下子就暴增两倍,接着四倍,和那些席卷各村庄的军队一样迅速增长。当他们抵达时,已经日正当中,太阳开始准备下山。那树亭亭如盖,覆着东边那口井,而在离地三十米的树顶上,坐着一个抓着细枝的小女孩。
她还不满一岁,肤色比巧克力淡两个色阶,高高的颚骨,披着乱发,眼睛像生日蛋糕一样又圆又湿。她看起来毫无惧色,也没有想从树上下来的意思。
阿蒂加斯把头仰得老高,殷切企盼能引起她的注意。“看我一眼吧。”
“她是巫婆!”有个女人说道。
“巫婆送我们一个小女巫!”
“别闹了,”罗莎太太怒道,“她是来保佑塔夸伦博的天使。”
“怎么保佑?下场婴儿便便雨吗?”
“她才不是天使,不过是个小娃儿。”
“而且脏兮兮的。”
“说不定她是加里巴尔迪家的小孩,他们整天爬树。”
“只有加里巴尔迪家的小男孩才爬树啦。”
“而且只爬翁布树。”
“没错,有谁爬得上这棵树呢?”
五十个塔夸伦博的村民仰头望着小女孩。这棵树看起来大得出奇,如果是枝丫低矮、容易攀爬的翁布树,那就不算奇迹或神话,自然也不会被传颂九十年之久,但是这棵树据说是塔夸伦博最高的赛波树,最低的枝丫离地面至少也有几米高,很难想象有哪个成人可以摇摇晃晃地抱着婴儿爬上树,更别说是婴儿自己爬上去。
“很好,罗莎太太,你要的奇迹出现了。”
“这是我们的奇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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