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九一把抱过华华,奔回延定巷五十四号去,华华在他怀里哭了,他的哭声像放号炮一样,一炮响过一炮。
母亲坐在床上,快,快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兰叫了声姆妈,一串泪珠滚落下来。湘九说,华华,叫外婆!华华依然抽噎。湘九恼火地说,你光知道哭吗?再哭我要打你屁股了!孩子不哭了,狠狠地瞪着他。叫外婆,湘九命令他。孩子不听他的命令。你是个坏蛋,坏舅舅!孩子突然蹦出一句话。
湘九想找个玩具哄他,家里却什么玩具也没有。他记得自己有过一把木头手枪,龙骧跟二姐谈恋爱时给他买的,五角钱,他一直玩到下乡插队。这支枪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湘九跳舞给华华看,“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他一个大劈叉,坐倒在地上。华华不笑。湘九再跳一个舞,“雪山升起红太阳,拉萨城内闪金光”。华华仍然撅着嘴想哭。湘九爬到桌子上去,作出上房揭瓦的姿势。舅舅上房喽,兰用宁夏话说。华华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舅舅上房喽,他说,舅舅给华华上房喽!
至少有半年,“舅舅上房”成了湘九让华华高兴的保留节目。只要他想起来了,就会命令舅舅上房,不上他就大哭。湘九不得不爬到桌上、床上、梯子上去,像跳大神似的手舞足蹈给他看,他拍着手哈哈大笑。还有就是骑在小舅舅的肩上逛街。湘九扛着他去卫生学校,扛着他跟咪咪去逛西湖。有时候,孩子半夜里醒来,也要舅舅上房,也要骑在他肩上荡来荡去。所有人都说,他把这孩子宠坏了。
湘九不以为然,他喜欢孩子,他的天性中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怜悯的东西。华华这么小就离开了父母,湘九觉得他的童年比自己更凄凉。湘九看着他楚楚可怜的瘦小模样,常常在不知不觉中眼眶潮润,不由自主地饱含了泪水。
兰姐带来宁夏的照片。黄河边的平原,矮小的平房,门前的黄土路上走过马车。李建中被招工离开了宁夏,照片上他的背景是矗立于荒荒大漠中的油田井架。这个瘦小的男人有了一些豪迈之气,他的造型接近铁人王进喜。人不可貌相,李建中本质上是一条男子汉。多年之后,他将自己的一个肾割给了儿子,湘九对他肃然起敬。
李建中被招到甘肃庆阳油田当了石油工人,兰姐在宁夏当了公社中学的数学老师,两口子谁也没有精力带孩子,只好把孩子送回杭州来。
湘九上班去了,母亲带不了孩子。湘九把华华送到湖滨街道幼儿园去,送去和接回都是一场心力交瘁的斗争。走过一趟去幼儿园的路后,第二天刚拐过平海街,孩子就哭喊起来,我不要去幼儿园,小舅舅,你不要把我扔在那里呀!湘九觉得这简直就像生离死别。孩子从保育员怀里伸出双手扑向他的姿势,如同一个定格的电影镜头,让他在车间里一整天心绪不宁。
华华去湖滨幼儿园不到一个月,湘九跟他一起受罪二十几天。有一天他下班迟了一点,赶到幼儿园时,看到大多数孩子都回家了,只有几个全托的孩子脏兮兮地在角落里玩。偌大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凳面朝下的骨排凳,华华站在中间。房间里没有一个大人,凳子倒下了,压在孩子身上也没人扶一下。湘九在门口站了几秒钟,华华孤苦无助的模样使他心头一阵阵疼痛,他走进去,华华抬头看到了他。舅舅!华华小嘴一瘪,骨排凳摔倒了,他在地上挣扎着扑向湘九。湘九抱起他,两个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湘九说,不来了,华华,舅舅再也不会把你送到这里来了!
任何人都劝说不了湘九,他再也不肯将华华送到幼儿园去了。他觉得这个孱弱的孩子实在太可怜了。他身上穿着寒酸的旧衣裳,讲的是西北农村土话;他的小脸蛋消瘦、苍白,由于经常哭泣的缘故,眼睛深深地隐在一层阴影里,一双小手长满冻疮。湘九说,我带他到船厂的幼儿园去,我不骑自行车了,我带着他乘电车上下班。
这个想法不现实。船厂离家有二十多里地,还要摆渡。母亲叫来二姐,二姐说把孩子交给我吧,我调到长生路小学了,学校有附属幼儿园。乐乐中学毕业去建德农村插队了,一平、一凡已经到了可以帮助照顾小表弟的年龄。
二姐提了一个要求:湘九不能经常去看华华。二姐说,他去一趟,华华就会哭一场,好像吃奶的孩子见了娘似的,要下决心给他断奶就不能再见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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