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戚继光正在酝酿一套清理整顿卫所屯田事务的办法。
卫所的最基层是百户世官,要管一百名军丁。安荣告诉戚继光,那个百户侯,跟指挥使崔将军关系非同一般,长年见不到他,也从不跟军士下田。戚继光问明了百户侯所住的地方,便和安荣前去侯家。快到时,只见有户人家正在建房上梁,8个军士扛着几丈长、一人抱不过来的圆杉木,在一声声吆喝中,往上举起,站在房墙上的几个壮劳力用粗麻绳套着这圆杉木往上提,要搁在两头墙架上。想不到,有个扛圆杉木的军士,脚一软,肩一歪,圆杉木滑落在地。
“你他妈的!跟我捣乱!”一个粗壮的、三十出头的武官,手拿粗木棍对准那个军±劈头盖脸地狠揍。
“饶了我吧,侯长官,饶了我吧!”那个军士苦苦哀求。
“上梁是开玩笑的?你他妈的在咒我晦气!”
“我饿得慌,肚子空着,眼睛直冒花,脚底轻得像踩在棉花上,不是有意的,侯长官。”那个军士一边听任百户侯殴打,一边还在倔强地争辩着。别的扛大梁的军士都低了头,不敢说话。
“你还犟嘴!不打死你,你就不会老实!”戚继光一步朝前,把百户侯高举起的木棍抓住。百户侯一见是戚继光,又是身穿四品的官服,一下子像被点了穴,果住不动了。
戚继光看清这个百户侯,正是在王南溪家胡闹的家伙。
这些吃皇粮的兵士,在给谁干活?”戚继光把木棍抓到手中后,问百户侯。
百户侯的威势顿时像被水泼灭了的火,有气无力地说:“我家住房小,不盖房怎么办?”
这时围过来二十几个军士,在獐头鼠目的带领下,冲上前去围住了戚继光。戚继光挺着胸,双目炯炯,大声申斥百户侯:“洪武大帝曾颁过军法,共29条,你擅调官军,假报军务,私扣军饷,勒索民财,强抢行劫,而且已娶妻生子还欲强占良家民女,你该当何罪?”
围过来的军士一听到这洪亮的声音,一见平时如狼似虎的百户侯像只破布袋似的倒垂着脑袋站不住,他们好似刚从睡梦里醒了过来,站住不动,睁大双眼,伸长脖颈,枯瘦的身躯在风中抖动。
戚继光高声对围成半圆的兵士说:“咱们都是登州卫所的军士,咱们当兵是为了打仗,报国安家卫民,不打仗的话咱们种好田养活自己,谁也没规定咱们要当牛作马去给当官的干私活!你们吃不饱,穿不暖,给他干了私活,还要挨他打遭他骂,你们不觉得自己太贱吗!”
“对呀!”有的军士听了频频点头叹息。
“他妈的,咱们是太贱了!”那个被打的军士恨恨地说。
“别听这些个,他算什么东西!”有人在人群中尖声说。戚继光双目朝发出这声音的地方射去,忽然冷笑一声,一步一步朝那儿走去,然后拨开军士一把抓住那个獐头鼠目的右臂,把他拽了出来,说:“又是你啊!你们俩个狼狈为奸,为非作歹,真是大明军士中的败类!”獐头鼠目觉得被抓住的右臂像被火烙似的痛,他朝百户侯望上一眼,开始浑身发抖。
“军士们,替我把他们都拿下!”戚继光大声说。安荣和几个军士不由分说,拿起麻绳把百户侯和獐头鼠目捆绑了起来。戚继光找到那个挨打的军士,问:“叫什么名字?”
“回长官的话,小人姓朱名侗。”
“什么时候当兵的?”
“只因去年父母双亡,小的只得辍学,当兵来糊口。”
“塾师教了几年?”
“四年。”戚继光点点头,然后大声说:“卫所的军士,站好队,现在跟我回去!”戚继光一声令下,众军士押着那两人,随着戚继光朝兵营走去。登州卫所的大营扎在靠近大海边的一个山腰间。指挥使崔将军的营帐上高高插有一面大旗,迎着海风飒飒作响,营帐里正中放有虎皮椅一把,椅前有长条案,条案上有令箭筒和笔架、墨盒和端砚,两侧各有4把檀木椅。崔将军坐在虎皮椅内专心地看着字帖,条案上摊开着黄裱纸,一枝粗羊毫上浓浓墨汁正欲滴下而未滴。崔将军现年五十开外,饱经风霜的脸上好似老树的皮,两个眼睛眯细着。作为登州卫指挥使的最高长官,他每天在营帐里消磨时光,好在如今卫所没有战事,他最大也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读字帖、习书法。戚继光押着百户侯和獐头鼠目来到崔将军营帐外,对守卫的军丁双手抱拳说:“请禀报将军,戚继光佥事有要事求见。”
守卫军丁点点头,进了营帐,不一会出来说:“请”。戚继光走进大帐,见崔将军仍在专心地看字帖,不觉眉宇间隆起了疙瘩。崔将军用手一指,请戚继光坐。戚继光仍然站着,望了那字帖一眼,胸窝里胀满了气。
“戚佥事,来,帮我磨点墨……”崔将军像指使书僮一般随口说,然后又伸出手要拿毛笔。
戚继光装作没有听见崔将军的话,仍在原地未动。紧随在他身后的安荣,抢步上前,拿起手指粗的条墨,在锅盖般大的砚池里,放上半碗清水,慢慢地磨了起来。
“绘画书法这玩艺,是有源、有渊、有流的。”崔将军朝戚继光瞥了一眼,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以中国画而论,从唐代李思训、王维开始,分了南北宗。书法更有篆、隶、楷、草之分,我最佩服的书家,比如东晋的王羲之,唐朝的虞世南、颜真卿、怀素、柳公权,宋代的苏、黄、米、蔡,以及后来的赵孟頫,都是大家呀,有各自的书法文墨传神于后世。
戚继光微微一笑,脱口而出:“看来崔将军欲步前代书法大家之后尘,凌云健笔意纵横啊!”
崔将军哈哈一笑,兴味十足地在黄裱纸上洒上墨汁。
戚继光脸色渐渐涨红了起来,怒火在胸腔里燃烧。安荣边磨墨,边看着崔将军挥笔,边朝戚继光射来眼光,暗暗向他摇着头。
戚继光正想大声地说:登州卫所士兵缺额,军人四散,有的逃亡,屯田被占,空地撂荒,军纪松弛,行凶抢劫,这种种行为都需要迅速整顿,需要重申洪武朝制定的严峻军法,可是你却不闻不问,每日里不是下海垂钓,就是上山狩猎,再不然就是舞文弄墨醉酒昏睡诸事不问。你贵为一方督军,怎么能安心领取薪俸、向朝廷作出交代?怎么使黎民百姓得以安心?怎么能让军士甘洒热血、安居在营?你练书法能练成什么名堂?没有一个庸官俗人写的字是能留传后世的。
“戚佥事,有什么要事,就说吧!”崔将军忽然停下毛笔问了起来。
戚继光压下一肚子的不快,把百户侯和獐头鼠目如何拦路抢劫,如何残害梁先生,如何私调军士为他家造屋,如何克扣军士粮饷、毒打军士种种,一一说了出来。崔将军放下羊毫笔,双目圆睁,紧盯着戚继光,待他说完,便一拍桌子使墨汁四溅,好几滴溅到安荣的脸上。“岂有此理!大胆!把这两个家伙给我押起来,军法处置,决不轻饶!”
戚继光便告退。门外都是跟随来的军士,他们见崔将军发话,益发对戚继光另眼相看。戚继光要他们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议,他把朱侗领到自己营帐,拿出棒伤药,说:“给你三天假,先去养伤,这点药你分三次服下。”朱侗双膝下跪,泪水扑扑地掉了出来。安荣对朱侗一努嘴,说:“快谢过戚佥事!”
“哎,男儿有泪不轻弹,起来起来!”戚继光把手一挥:“去吧,三天以后再到我这儿来。”戚继光回到家把抓获百户侯之事向家人讲了一遍,戚继美说:“哥,你干嘛不狠狠揍他一顿,给那个朱侗出口气!”母亲说:“继光,崔将军会怎么个处置法呢?按规矩这两个家伙是要砍脑袋的。”王慕玉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想着什么,等到晚上夫妻双双上床时,她便在丈夫耳旁悄悄说:“官人,你还是要盯着一点,这两个坏家伙敢胆大妄为,定有人背后撑腰呢!”
“是吗?”戚继光将信将疑。
“军法处理,不就崔将军一句话吗?”
“过一两天,就可以见分晓了。”戚继光累了一天,有点迷迷糊糊了。
忽然,戚继光见祥云飘忽而来,一团团如絮如棉,自己迎着祥云像大鹏一样腾挪。这时,突然见父亲戚景通迎面而到,戚继光慌忙跪拜,戚景通面露微笑,说:“孩子,爹离开你的这几年,难为你了。你兢兢业业,谨慎小心,对母孝对姐爱对弟义,我都放心的。你妻心高气傲,不可多得,她叫王慕玉是不是欲追慕南宋的旷代女杰梁红玉啊!”戚继光说:“孩儿粗鲁,尚未仔细询问于她。”戚景通又说:“继光,爹一世为人,天地可鉴,爹告诉你,一个男子要堂堂正正扬名四海,要青史留名,须得记住十四个字。”戚继光说:“孩儿恭听爹的教诲。”戚景通遂说:“这十四个字乃是:世事沧桑忌浮浅,胸中海岳宜深思。”说完,戚景通便驾着祥云又飘忽走了。戚继光急急地想拦阻父亲,他很想再多听听老父教诲,眼一眨,戚景通已经浮上云端,渺无影踪了。
“爹!爹!”戚继光大声呼叫着。
“官人,你醒醒!”王慕玉轻轻拍打着丈夫,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胸脯。戚继光睁开眼睛,才知是做了一场梦。他感叹地把梦中的情境告诉了妻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慕玉说,“官人一上任,心里就对自己有了约束,又思念父亲,于是就做了这个梦。”
“那我可没仔细想过夫人为何起名慕玉呀!”
王慕玉说:“不会不想,只是想了一下也就放过去了,可是在梦里又出现了,说明官人在没有得到明确答案前一直悬在心里。”
戚继光哈哈大笑,说:“夫人可真是未卜先知,神机妙算啊!”他又问:“那我想得对不对?是不是岳丈希望夫人效学梁红玉才起慕玉之名?”
王慕玉嘻嘻一笑说:“赶明儿到了咱家,你就去问我爹吧!”
戚继光又笑了起来:“那我可得试试。”
第二天清早,一家人正在练拳时,安荣急匆匆地赶了来,把戚继光招呼到一边,悄悄说:“天破晓前,我起来解手,看到那两个坏蛋朝后山跑去,我悄悄跟着,他们跑到一个树林子里,有两匹马等着,他们一人骑一匹就溜走了。”
“你看清楚了?”
“没错。”
戚继光心里一惊,登州卫所里竟然有人明目张胆放走了百户侯和獐头鼠目!谁敢这么大胆、放肆?他坐在石上,心里越想越气恼。
“要不要我们现在去追?”安荣问。
“对!”戚继光热血上涌,霍地站起身,说:“不除掉这两个坏家伙,我心有不甘!”
王慕玉见戚继光牵出枣红马,便说:“官人,能放跑他俩的人,官职会比你小吗?再说,要是让他俩从海上跑呢?你怎么追得上?”
戚继光猛地勒住马头,一想:这事我得找崔将军禀报。崔将军是不是知道这两个坏蛋跑了?他对安荣说:“这事蹊跷。”安荣一甩手说:“这两个坏蛋敢胡作非为,我断定有人在撑腰;而撑腰的要是没得到好处,干吗要撑腰!”
戚继光紧咬着牙根,心里好似沸水在流,热得难受,他叹了口气自思道:“看来阅世尚浅,不知军营里的芜杂。”
梁先生急急赶了过来,对戚继光说:“洪武帝在南征北讨时,定下规矩:攻城掠池,目的在于安定生民,所经之处勿要杀人,勿夺民财,勿废农具,勿杀耕牛,还诫谕‘擅入民居者死!’‘掠民财者死、毁民居者死’。才多少年哪,而今将不治兵,将骄兵奸,擅入民居,不在话下;掠民财产,家常便饭;毁民房屋,没人追究;甚至打死百姓,平安无事。难怪倭寇一来,咱们要大吃败仗,一败涂地!”戚继光对安荣说:“走,咱们到营房面见崔将军去。在此等大事面前,不可装聋作哑。”
“哎!”安荣说,“走!”到了崔将军营帐外,戚继光对安荣说:“我一人去见。”安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听你的。”戚继光要卫士通报求见崔将军。卫士进去一阵后,出来回说:“崔将军要你快把屯田的事抓紧抓好,他现在正忙于别的公干,以后会找你的。”戚继光要求卫士再去禀报百户侯和獐头鼠目逃跑的消息。卫士又出来大声说:“崔将军已经派人查问过那两人,他们有他们的说法,这一回是各执一词,难辨是非;等以后罪证确凿,再予重处。”戚继光听后,浑身发凉。他朝崔将军营帐里射去一眼之后,掉转头便和安荣噔噔噔地走开了。
回到家,戚继光唉声叹气,默默无声。安荣在一旁也不便多言。
四
天刚落下黑色的帷幕,门外来了四匹马,马上骑着四个客人。戚继美急匆匆奔进来说:“哥,外边来了大客人,你,你快去迎接!”
戚继光从默默沉思中惊醒,匆匆出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岳父王南溪便服便裤,双腿紧夹马镫,走在前面。虽然岳父年事已高,可是腰板笔直,双目炯炯,紫铜色国字脸上依然不改武将本色。后边是梁先生和他的师弟胡先生,还有胡先生的宝贝儿子胡守仁。
戚继光顿时把一腔忧闷抛开,脸上扫去阴云,笑着双手作揖,亲切称呼尊长,帮着把马牵到树底下拴住,然后请他们进屋,
且说王南溪把女儿嫁走后,有喜有忧。虽说名花有主,了却一件心事,再说女婿文武双全,自己也甚为喜欢,只是戚家太过清贫,女儿娇生惯养长大,脾气一直矜持孤高,怕她到戚家过不惯,所以他差遣人来探望过两回,捎点什么给王慕玉;今日吃过午饭,他忍不住思女之情,便自己骑上马慢慢朝戚家走来。半道上碰到梁先生,梁先生正去看望胡师弟,两人便结伴先到胡师弟家,恰巧胡师弟与王南溪以前在京师营里认识,于是三人带了胡守仁同到戚家来。
戚继光一面忙着倒茶水、拿鲜果,一边悄悄在后边对妻子说:“老长辈们难得来,我们一定要接待好,只是为夫实在窘迫……”
王慕玉笑着对丈夫说:“你来厨下干什么,这儿有我和你姐呐……”说完,推了他一下:“你快去陪伴老长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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