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义救八路
一九三七年,初秋。
清晨。郑杰扛着锄头刚进庄稼地,冷不丁地一低头,登时大骇,豆棵里,竟躺着一个人。那人蓬头垢面,嘴唇干裂,奄奄一息,身上的军装破烂不堪,双腿裸露,血肉模糊,更令郑杰吃惊的是那人的怀里还抱着一支步枪。
郑杰深吸了几口气,稳了稳神,又四下打量,确定没人,这才迅速蹲下,拿手试了试——人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
郑杰推了推他,又哎哎地叫了两声,那人嗓子里咕噜了两声,发音含糊,听不清内容。救人要紧,顾不了太多,锄头也不要了,郑杰扛起那人,飞也似的往家赶。
老娘正忙着张罗早饭,见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背上还背了个人,那人却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老太太吓得差点没一屁股蹾地上,嗑嗑巴巴了半天:“小……小……小杰,咋回事啊这是?”
郑杰说:“娘,先甭多问,赶紧救人!”
老太太踮着小脚跑到灶炉旁,拉了风箱,生了火,烧了一锅开水。又抓了一把盐放进去,搅了搅,又试了试水的温度,说:“小杰,差不多了,赶紧给他擦洗擦洗。”
郑杰将毛巾拧干,小心地敷在那人的伤口上,那人的嗓子里便发出了咝咝的声响,不消说,那是疼了。转眼间,盆里的水,变得猩红一片。
擦洗完,郑杰说:“娘,你把他的衣服泡盆里洗下,我去找温先生来。”
老太太在后边叮嘱道:“你小心点,这兵荒马乱的,别招惹了啥是非,可别跟人乱说,听到没?”郑杰哦哦地应承两声跑远了。
温先生五十多岁,精于医道,七里八乡,口碑极好,对治疗烧伤、碰伤、刀伤、烫伤尤为拿手。
温先生看了看那人的伤势,跟郑杰点了点头,说:“还有救,幸亏你把他从地里扛回来得及时,要不就交代了。”
温先生开了一些药,说:“照方来,内服外用,这人受的是贯穿伤,过不了几天就没事了。”
郑杰说:“温先生,过两天我再上山砍柴去,换了钱一块儿给你,上次给我娘看病的钱还没还你呢!”
温先生说:“说那些干啥,图你小子的钱,我就不来了,你很有钱吗?”
郑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地笑。
临走,温先生问郑杰:“你跟我交个底,这人弄啥的,从哪儿来,到哪里去?”
郑杰说:“我真不知道他是干啥的。”于是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跟温先生说了。
温先生听得有点糊涂,说:“衣服呢?给我看看。”
郑杰说:“衣服叫俺娘洗了,我给你把盆端来,你看一下。”
温先生把那身湿漉漉的军装从盆里拎出来,一看,脸色立时煞白。
郑杰问:“咋了温先生?”
温先生说:“你小子知不知道你可能闯祸了?这人是这个。”说着温先生在裤裆处用手一比划,那是个“八”字。
郑杰说,“温先生,你啥意思啊?这是啥意思嘛?”说着也跟着比划了一下。
温先生说:“迷糊蛋,这人是个八路,估计没错的话,这人是叫鬼子给打伤的,我前天去县北给一家人治病,半路就遇上了一场枪战,那是鬼子的一个中队在围剿十几个八路军。”
郑杰说:“这么说这人我还真救对了,八路军能跟鬼子打,这说明他们是好人,他是好人,我救他不对吗?”
温先生说:“救他是对,可鬼子能放过他吗?鬼子现在肯定正四下搜捕他们,一旦在你家搜到他,你跟你娘还想活命吗?”
郑杰顿时一惊:“那,那这个我可没想到。”
温先生说:“好了,这事到此为止,你死也不能再跟第三个人提起,听到没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郑杰说:“我记下了,谢谢您了温先生。”
后半夜的时候,那人醒了,说渴死了,要水喝。郑杰摸着黑给他倒了碗水,那人捧着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借着惨淡的月光,那人看清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张清癯俊秀的脸蛋,剑眉,凤眼,古铜色的皮肤,眉宇之间透着掩不住的英武。这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只是脸上的稚气还没完全褪尽。
那人在把碗交给郑杰的时候,咧了咧嘴,笑了笑,说:“谢谢你兄弟,救我一命。”
几天后,那人已能下床走路,只是军装不能再穿,太扎眼,只好穿了郑杰的衣服,帮着给家里劈柴担水。又过了几天,那人跟郑杰娘和郑杰说:“大娘,小兄弟,我得走了,还有任务在身,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这几天太麻烦你们了。”
临走的时候,那人给郑杰和他娘留下了一些钱,要他们无论如何收下,否则他过意不去。那人还跟郑杰说:“我叫苏超,的确是八路军,半年前,奉命来这一带开辟新的根据地,时任连长,如果有机会再见,到时我一定好好地请郑杰喝上两盅。”说完,苏超把钱放在桌子上,跟郑杰和老娘挥手告别。
孰料,苏超走后的第二天,就出事了。
第二章
习武少年
那天晚上,郑杰、二庆、铁柱三个人又去了后山的寺庙,找海明法师练习拳脚。
海明法师之所以教授郑杰几个人少林武艺,这里还有一点因缘。话说那晚是中秋之夜。等郑杰娘摆了月饼,插了香,拜了神,就是后半夜了,刚一睡下,就听见西屋的羊圈里有动静,隔着窗棂一看,老太太吓了一大跳,月光里,两个黑影一个抱了老羊,一个抱了羊羔,跳了柴门,撒丫子已跑了老远,老太太哆哆嗦嗦地叫醒了郑杰。
郑杰一听说羊叫人偷了,一骨碌下了床,拎了门后的镢头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玩命地追赶。虽是中秋之夜,可月亮就如当时的中国一样,病蔫蔫地,没有一点生气。
郑杰打小就好打架,打赢了自不必说,打输了,跑之为先,所以练就了一双飞毛腿功夫。
前边跑的或许没有发现后边追的,所以径直往后山跑,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后山的那座寺院,丈把高的墙,两个黑影还抱着羊,噌噌两下就上去了。再眨眼,没了。
郑杰一愣,心道:“偷羊的莫非是和尚?”
郑杰猜对了,那个年月,没几个不饿得打晃的,和尚也是人,三天不吃饭,别说练武了,连念经都没气力啊!想到这里,郑杰也不示弱,一个助跑,奔着石墙就冲了过去。
“砰”的一声!本想学和尚一样飞上墙头,墙头没上去,郑杰却撞到了石墙上,摔到地上的时候,感觉浑身都在疼。
郑杰咬牙切齿地爬起来,用袖头抹了一下腮帮子,扑扑地吐了两口唾沫,又朝石墙冲了过去,这一次,他到了墙根,把手里的镢头一举,在墙头上一搭,跟着一拽,人就腾空了,又一抬腿,脚就搭在了墙头上,再一翻身,人已跳入院内,再看,院里四下已空无一人。夜静得吓人。
郑杰也是人少气盛,拎着镢头破口大骂:“偷羊的秃驴,有种的滚出来!”
正值半夜,掉根针老远都能听见,何况这一嗓子一嗓子的骂街声呢!寺院的厢房里就开始接二连三的有油灯亮起,接下来就有门吱呀吱呀地开了,和尚们一个个撕拽着衣袖,扣着扣子都出来看个究竟。
这么多和尚,郑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两个偷了自家的羊了,自顾自地骂便是,越骂越气。
和尚们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深更半夜地的进来骂个不休,有人就想拉开架势让他尝尝少林传世武功的厉害,可仔细一瞧,这小子手里还拎着把镢头,和尚们就四下分散,准备抽冷子智取。
郑杰打架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一看那阵势,郑杰大喊:“呵!打架咋的?那行,咱不装孬。”说着把镢头一扔,赤手空拳,一对多,看来他要单挑整个少林寺。
一见他把镢头扔了,和尚们心里就有底了,一个膀大腰粗的和尚说:“小子,这里是佛门净地,不许撒野。”
“撒你奶奶的野。”骂着郑杰就饿虎般扑过去,眨眼工夫,两个就抱在一起,也不知道胖和尚是身怀绝技不跟他一般见识,还是打架功夫真没郑杰高,反正几个回合下来,郑杰一伸腿,使了个后绊,就势一推,胖和尚跟个木头似的,扑腾一声,竟一屁股蹾在地上。
和尚们看出来了,这小子不光咋呼,是真有两下子。于是,呼啦一下,形成个圈,包抄过来,十几个人准备围攻郑杰一个。
郑杰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跟一群和尚就干了起来。正值双方鏖战之际。“住手!”一声断喝,打东厢房走出一个老和尚,鹤发童颜的,一看就是个有道行的人。
听到喊喝,和尚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往后退步,合掌打十。
老和尚走到郑杰面前,一竖单掌:“小施主,这里是佛门净地,实不该深更半夜在此大吵大闹!”
郑杰一看这老和尚慈眉善目,一脸温和,说话也叫人心里舒坦,就把有和尚偷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和尚说:“这样吧,小施主,今夜你先回去,等明天我查个水落石出,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郑杰想想也是,反正找到家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夜很深了,困得头痛,回去先睡,明天再来不迟。于是转身就走了,临出院门的时候,郑杰猛地回头,还没忘一件事:“老方丈,要查你可快点,别叫那两个秃瓢把我的羊给煮吃了!”
和尚们一听骂他们秃瓢,气得要死,可方丈还是那个表情,不温不火地说:“小施主,放心!”
老方丈还真不是吹牛,第二天,郑杰带着二庆几个人再来的时候,方丈把偷羊的那两个和尚真就查出来了,那两只一大一小的山羊也完璧归赵了,两只羊见了郑杰跟见着亲人似的,冲着他咩咩直叫。
方丈告诉郑杰,两个偷羊的和尚已按寺规处置。具体怎么个处置法,不得而知,关键是那两只羊能失而复得,这是叫人欢欣鼓舞的事。
郑杰也不多言,叫二庆几个人抱了山羊,转身就走。
方丈说:“小施主,请留步。”
郑杰转身:“啥事?”
方丈说:“我看你昨晚的身手是个练武的胚子,如不嫌弃,你可以常来寺里,我愿教一些拳脚功夫于你,权当给你赔个不是。”
习武强身本来就是年轻人心中向往之事,郑杰几个人当然不会拒绝。就这样,郑杰成了这座寺院里的常客。凭着脑袋灵活,再加上方丈的耐心指教,一段时间下来功夫大有长进,不敢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八九个平平少年还真近不得他身。
对方丈这样无私地授自己武艺,郑杰打心眼里感激,其实还有一件事对郑杰的心灵触动更大,那就是方丈虽为出家之人,却一肚子学问。在跟方丈学武的日子里,郑杰由一个读不起书、上不起学的穷小子变成一个还有些文化的年轻人。每每练得通身是汗,灯下休息之时,方丈常常教他们几个人识文断字。
更让郑杰灵魂受到震憾的是,方丈不但习得一身武功,还有一手绝活,那就是还擅长绘画,尤其是那些山水画,那个意境叫妙,就连郑杰他们这些不懂艺术为何物的粗人也都连连咂嘴称赞。
那天,方丈在当院里教了郑杰几个人一通刀法之后,回屋用毛巾擦了把脸,一时兴起,叫人搬来书桌,铺了纸张。看方丈要作画,郑杰等人研墨的研墨,搬凳子的搬凳子,找笔的找笔。
一切张罗好了,方丈提笔运气,不大一会儿,一幅《山峰雪景》图跃然纸上。借着灯光,郑杰几个人趴在纸上,瞪着眼睛把那图景看得分明,只见群山蜿蜒,青松笔挺,银装素裹,那景色夺人眼目,摄人心魄,好不壮丽。
那画画得美妙绝伦,真是神来之笔,看得几个愣头青禁不住脱口称赞:“哇,这么美啊!”
郑杰问:“方丈,这是哪儿啊?”
方丈一拈颌下银须,说:“这是东北的长白山,只是被小鬼子给霸占糟蹋了。”
几个人一听有点蒙,就问:“咱自己这么好的地儿咋就叫日本人给糟蹋了?”
二庆说:“这日本在哪儿呢?咋就跑到咱国家来了?还占了东北,咱国家的兵呢?我前几天赶集还见一些当兵的在街上晃呢,咋不去东北跟小鬼子练啊?”
方丈放下笔,这才对着几个小子娓娓道来:“中国东北已被日寇侵占了,鬼子占我河山,侵我国土,欺我同胞。”方丈顿了顿,接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华夏儿女,都应拼将热血,杀尽倭贼,洗我耻辱,告慰炎黄。”最后,方丈却长叹一声,“只可惜啊,我老了,不能上战场亲自杀鬼子了。”
方丈的话让郑杰几个人感到体内有种东西开始在蹿动。郑杰说:“奶奶的,咱几个要是能碰上这些小鬼子就好了,好好地跟他们练练。”
那晚,郑杰他们三个人从寺庙里出来已是子夜时分。二庆说:“咱仨今晚都还回我家睡得了。”
二庆家两间堂屋,一间西屋,都是土坯垛的,二庆住西屋,空间有点小,里边还喂着一头牲口,这样一来,屋里的空气就不怎的了,好在农村人习惯了,郑杰三个人也不在乎那屋里的尿骚味,就去挤在那张草床上,倒头睡下。
睡得正迷迷糊糊,“哒哒哒……”屋外突地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接着便是连成片的枪炮声。郑杰一激灵,跳下床,拉门一看,可了不得了,街道上,跑得到处都是人。一些穿着军装的士兵,端着枪,或跑或卧,冲着已乱成粥的人群不断地扫射,随着一阵阵泼水似的子弹扫出去,不远处就会有成片的人应声栽倒,哭喊声、叫骂声、枪弹声混在一起,响彻云霄,整个村庄,被火把、车灯照得亮如白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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