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一点却毋庸讳言,兵团成立之初,确实给村寨带了可观的变化,这变化首先是秩序上的,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从军车上路的第一天起,村里就洋溢着一股简洁、硬朗的气息,在经过短暂的混乱迷茫之后,村里的一切开始上头绪了,变得井井有条了,而且节奏明快,雷厉风行,到处充满了旺盛和生机。
就连空气也焕然一新,清新得使人无端想放声歌唱;庄稼也长势喜人,瓜果蔬菜绿油油的,微风吹拂之下,保持着挺拔矫健的姿势。
在团长的默许下,几个营长开始带兵训练,从走路、站姿、说话、神情,务必要保持军人的体面和神气;常常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我们看见村民们在练习“正步走”,他们是那样的新奇,兴致勃勃,夕阳的余晖照着他们年轻的脸孑L,那脸孔上混合着阳光、汗水、尘土,使得他们看上去越发有生气。一样都是黝黑的五官,眼窝深凹,高颧粗唇,看得我们某一瞬间竟会生出一种幻觉,难道这是一群邻国的士兵?
个中或有忍俊不禁的,或有调皮捣蛋的,被营长一声断喝,不由分说走上前去,一脚踢出队列罚站去。士兵们都愣了一下,余下的继续正步走,呐喊声也越发嘹亮。
就是说,村民们变得听话了,守纪律了,较之从前的懒散饶舌,完全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是的,他们放弃了平等自由,若自由只使人散漫、抱怨、萎靡不振,那么他们宁可选择被约束!说到底,这里头有艰难的取舍:平等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健旺故,两者皆可抛!现在他们朝气蓬勃,对未来重又燃起信心和希望,这才是一切。
这里尤其要说说道广,自兵团成立以后,他整个人就像喝了鸡血似的,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连走路都要带小跑。我最喜欢看他指挥大合唱,总是在清晨,似醒非醒的时候,我的耳边就响起了那悠扬美妙的曲调:“东方红,太阳升……”这不是村里的小喇叭在广播,我知道,这是道广军训结束了,正领着他的士兵们在歌唱!
这时候,我就会从床上一跃而起,脸都来不及洗,我要去看看道广,看他怎样打拍子、领头唱,看朝阳怎样映红了他的面庞——那年轻的、充满朝气的面庞!看他唱到投入处,怎样闭上眼睛,看他把眼睛突然睁开,朝倚在树下的我微微一笑!我要走到近处,亲眼看,亲耳听,我要让歌声整个把我环绕,我也要微微闭上眼睛,整个人突然挺拔,有一股向上、向上、腾空而起的力量。
道广的拍子打得非常漂亮,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权当指挥棒;他把身子轻轻摇晃,偶尔会踮起脚,两只手这边一按,那边一抬,歌声便在他的手指间起伏;有时,他会把手臂收拢、上抬,我看明白了,他是在托起心中的红太阳;突然,他把身子整个提起来了,手臂疯子一样挥舞,这是暴风雨来了,人类在和自然作搏斗,几番摔倒,爬起,再爬起,最后,道广把手臂猛地一收,小树枝高高戳向天空,他脸色苍白,汗渍淋漓,歌声结束了,人类站在风雨之上。
所以你就不难想象,那阵子我为什么不睡懒觉,因为道广的歌声总催我起床;你也不难想象,当我倚在小学校的一棵老树旁,一边看他们,听他们,身心一阵痉挛般的激荡;当沉郁的《国际歌》在我耳畔响起,当我跟着他们一块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我竟泪流满面。
我浑身簌簌发抖,只好蹲下来,怕肉身再撑不起心中新生的力量——“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耐尔一定要实现!”——我一边唱,一边扭头看向朝阳,霞光中不得不眯起眼睛,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女学生的形象,跃然于霞光之上,她一头飒爽短发,长得有点像罗莎·卢森堡,神情平静,目光坚定。
这是我理想中的自己,一个女神的形象。她生在一个很遥远的年代,全世界都污垢不堪,她却出淤泥而不染。她天生附有使命,追求进步、光明,愿为理想而献身。她看到世间有太多的不公正,因此越发相信真理、公义、进化论、理想国!她一点都不怀疑!
你看她也在唱:“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她面带微笑,那样的自信昂扬,年轻的脸上熠熠闪金光。我把脸捂起来了,不敢再看她。有什么办法呢?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我再做不到她那样纯洁、无私,正大,我内心有太多的人类的蝇营狗苟、小情小调,我也不敢回头看道广——我怀疑自己是爱上这家伙了。
确实,这是道广最好的时光,在他的指挥下,整个村寨都被歌声所环绕,村民们沉浸在一种乐天、向上的氛围里,他们情绪饱满,热情高涨,不唱歌的时候心里也有歌声。大家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所引领,穿梭于菜田和果园间,浇水的、施肥的、喷农药的、采摘的……各有分工,有条不紊。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的灵活,富有节奏,充满舞蹈的韵律!与此同时,军车每隔两天就上路,满载果蔬发往广州!
我和两位师兄惊叹不已,对此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释,因为那阵子,我们自己也神魂颠倒,一头砸进村寨的建设中,而且生怕落后,急欲直追村民而去!两位师兄成了团长的左右臂,定规划,作统计,整天忙得昏天黑地;闲暇之余,他们又加入我所在的宣传队,帮忙写横幅,刷标语,诸如“时间就是金钱”“大干快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向深圳看齐”……都是我们的手笔,字写得也许不漂亮,可是每当看见自己的劳动成果,充斥于村寨的各个角落,挂在树权间,刷在墙壁上……我们是多么自豪啊!
团长更是意气风发,恨不能“一个身子扳开八瓣用”!他说话高声亮语,看见人就远远地打招呼,而且那阵子,他最喜欢跟人握手——其实多此一举,因为都是熟人;但是作为一种情绪的表达,我们都心有同感。不拘看见谁,他便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捉过人家的双手便摇来摇去,一边不忘鼓励加油:“同志,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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