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报考航校那天运气很不好,他刚进校门迎面就碰上美国教官威尔逊先生。用二舅的话说,那叫怕鬼偏偏遇上怪。
那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八月的一天。八月热死牛的天气,从长沙、南昌传来的消息,都说热死人了,可昆明的夏天却没有那种逼人的暑气。但是战事不利,坏消息远比坏天气更令国民沮丧,昆明那宜人的气候也没给当地人带来多少好心情。抗战一年多了,国民政府一再败退,陪都重庆上空笼罩着一片悲观的不祥之云。
我从紧紧牵着二舅的手那一紧中感觉到,二舅有些紧张。毕竟洋教官的样子有些吓人。威尔逊上尉的鼻子呈鹰钩状,质感很强,一旦撞人你的视觉就难以磨灭。他那眍进去的眼眶更像一只鹰,总之,给我的印象那就是非鬼即怪,若想看了夜里不做噩梦,除非睁着眼睛睡觉。孩童时代的我以为,当飞行员在天上驾飞机久了,大概都会像威尔逊先生一样,除了长不出一对翅膀,其他地方会越来越像一只鹰。
二舅是云南大学的高材生,正值放暑假期间,他是听说美国人办航校招收中国学生,匆匆从老家丽江赶回昆明的。
有点紧张的二舅很快就释然了,他发现威尔逊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威尔逊那对洋人的眍眼正紧紧盯住二舅身边的小姨,一双鹰眼放出通红的光,犹如鹰在空中发现了草丛中的兔子。二舅就有些后悔了,悔不该耐不住小姨的缠磨,让她跟了来。二舅来报考航空学校,本来是家里好大一件事,需要有亲友来助威壮胆不假,可也轮不到小姨和我呀,是我们非要跟来凑个热闹的。
抗战一年,国军中的陆军精锐部队虽然也打了一些精彩的会战,却难以抵抗日本军队的节节推进,华北、华中的许多大城市都丢掉了,连首都南京都沦陷了。倒是英勇的国军空军,在淞沪抗战和武汉保卫战中,将士英勇,屡有上佳表现。当蒋夫人宋美龄问计于她专门聘请的顾问、前美国陆军航空队飞行员霍布鲁克,如何在短时期内把中国空军改造成精锐王师,担负抗战大任时,霍布鲁克向蒋夫人推荐了一名叫陈纳德的美国空军上尉。
蒋夫人接纳了陈纳德。
当蒋夫人建议美国人陈纳德创办中央航空学校昆明分校,培养一批优秀的中国飞行员,以此挽救气衰血亏的中国空军的消息传出来,整个昆明城内的青年都热血沸腾了,就连成都、重庆、贵阳和西安等许多城市的青年人闻讯后都特意赶来昆明报考。“报考就是报国”,航校招生广告并没有使用格外煽情的字眼。像二舅一样立志报国的青年总算在昆明郊区找到了一扇门,门不大,却敞开着。
小姨自告奋勇,要陪二舅来,说是要为从军报国的二舅壮壮行色。其实,她是想借此机会接触一下那些美国人。小姨也在云南大学就读,她学的是英语,能讲一口流利的英国话,可惜都是与操一口云南腔、四川调的同胞们对话,她能看原文版的《黑奴吁天录》和《乱世佳人》,却从来没见过黑肤色的汤姆叔叔和白肤色的瑞特先生。自从昆明城内来了那些美国空军大兵之后,小姨有时在傍晚时分能在街上遇到他们散步、逛大街,她总是借机凑上前去与那些大鼻子寒暄,有时碰上他们在商店里买东西,小姨更乐意充当翻译,帮助那些大鼻子讨价还价,以此提高自己的英语口语水平。
有一次,小姨路过一家小店,看到几个穿皮夹克的美国军人正在挑选一些色彩斑斓的中国服装,那些大鼻子大概来昆明后看过几出中国戏剧,以为那些近似于中国古装的服装可能是舞台上的戏装。就在美国大兵慷慨地掏出大把的美金时,小姨及时拦住了他们。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小姨好不容易才把那些英语句子说囫囵了,她说那些衣服不是什么中国古装,更不是舞台唱戏用的戏装,而是给死人穿的寿衣!那些大鼻子纷纷朝地下干吐唾沫,躲避瘟疫似的跑出店外,气得小店老板一个劲地朝小姨翻白眼。那些美国大兵纷纷向小姨表示感谢,但他们怎么也不明白,中国的死人为什么要穿那么漂亮的花衣服?难道上帝也有爱美之心?
我曾问小姨,他们为什么叫美国人呀?美国人就长得美吗?小姨大笑,她亲了我一口说:“是的,斯佳丽很美,瑞特也很美,不仅如此,斯陀夫人美,玛格丽特·米切尔也很美,那个国家就很美,于是上帝管他们叫美国。”
小姨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但她眸中那火辣而向往的光彩我懂。
如果世界上有了另外一个令你好奇而向往的国家,那么,你的不安生就算由此开始了。
威尔逊先生的鹰眼无所顾忌地盯着小姨,他几乎忽略了二舅的存在。其实,二舅方鼻阔耳,仪表堂堂,一米八的个子,四肢颀长而匀称,一对瞳仁亮晶晶的分外有神,如果招考的美国教官不是有眼无珠,不应该相不中二舅的。如果他们连二舅都看不在眼里,他们怎么会指望在中国招收到最优秀的飞行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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