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br> 轻风吹到胆瓶梅<br> 《梦江南》<br>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br> 此短调为《饮水词》开篇第一首，的确能代表纳兰容若的词风，哀感顽艳。<br> 关于这首词的创作动因，历来争论不休，大体有四种说法。<br> 一是说：思念表妹，悲痛之极，有感而发。<br> 传说，纳兰容若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彼此相爱，无奈其母扮演了“法海”的角色，表妹辗转入宫，从此之后，两人之间隔了道宫门，永无见面之期。温馨的开始，无言的结局，纳兰每每思之，不甚唏嘘。<br> 因此，他才会在一个昏鸦尽去、絮飞如雪的黄昏，无限地思念皇宫内的表妹。赞同此说者，甚至拿黄景仁《绮怀》中“为谁风露立中宵”与该词中“小立恨因谁”作比，得出结论。黄景仁年轻时曾同自己的表妹两情相悦，结局却也是令人无奈，彼此深爱，却咫尺天涯。《绮怀》全诗为：<br>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br>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br>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br>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br> 同样一个“立”字，写尽苍凉、无助与绝望，黄景仁苦思表妹，纳兰容若为谁小立？<br>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遗憾的是，所谓纳兰容若深爱的表妹不过是小说家之言，任何典籍中都找不出哪怕是片言只语的记载。<br> 同样，此处用黄景仁《绮怀》中“为谁风露立中宵”为证，亦是不正确的。黄景仁（1749－1783），清代诗人，字汉镛，一字仲则，号鹿菲子。他比纳兰容若整整晚出生近100年，纳兰容若又怎会化用其诗句？<br> 其二，该词为容若寄给沈宛之作。<br> 拥护此说者，可从词牌名中发现端倪。“梦江南”，纳兰容若一生中唯一有交集的江南女子，便是沈宛。此说有些牵强，却也让人无从驳起，喜欢沈宛的朋友不妨姑妄信之。<br> 其三，该词为容若怀念亡妻之作。<br> 我认为该观点有待商榷。纵观纳兰容若一生，对其妻卢氏之爱，可谓矢志不渝。按理说，写这样一阕怀念之词，应该是水到渠成的。可是，通观此词，起句“昏鸦”点明了整首词的意象，此意象中，一切景物应该是笼上一层灰的。“鸦”，自古以来便是不祥之物，小资如纳兰者，断然不会让这样的字眼出现在卢氏的世界里。<br> 最后一种说法是，这其实是一首简单的闺怨词，并没有太多深刻的创作背景。<br> 安意如曾说：“此词可解做闺情词，是女子在冬日黄昏时思念心上人。然，解作容若思念意中人也未尝不可，他本就多情如斯。”我比较赞同这种说法。当然，不管作何解，都无损于此词作为纳兰词的经典之一，其意境之营造，笔法之哀艳，情深之悠远，值得回味。<br> “昏鸦”，点出时间，定下基调。斜阳渐西，淡淡余晖笼着天地，遥遥地，一群乌鸦黯然飞过，哀感之情，不言而喻。此句出彩之处在于一“尽”字，狠心的纳兰容若便连乌鸦也不愿意留下一只，整个世界苍苍茫茫，唯剩下不断远去的道道残影。乍见“昏鸦”二字，不自觉地想到马致远的一首经典小令《天净沙·秋思》。“尽”字，却把我们带入了比“断肠人在天涯”更绝望的境地。马词如下：<br> 天净沙·秋思<br> 马致远<br>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br> 次句，“立”字写尽风流。孤独身影，茕茕孑然。“恨因谁”已不重要，那个苍凉的姿态才是最令人揪心的。<br> “急雪”句尽显纳兰容若之才，令人赞服。前半句，“急”字写出凌厉萧杀之气，翻动的不是轻若雪花的飞絮，而是容若那颗寂寥的心；后半句，一个“轻”字，急转而下，仿佛风知纳兰心，不堪摧折，只轻轻吹着，撩动了胆瓶中梅底的一丝暗香。此句前疾后缓，前张后弛，极有镜头感。“急雪乍翻响个絮”用谢道韫的故事。《晋书·烈女传》云：“王凝之妻谢氏，聪明有才辩，尝内集，雪骤下，叔谢安曰：‘何所拟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众承许之。”<br> “心字”，心字香，就是盘香。褚人获《坚瓠四集》：“心字香，外国以花酿香，作心字，焚之。”明·杨慎《词品·心字香》记载：“范石湖《骖鸾录》云：‘番禹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南宋蒋捷在《一剪梅·舟过吴江》中亦提及心字香，蒋词并不算特别出色，此阕却写得极好，录之如下：<br> 一剪梅·舟过吴江<br> 蒋捷<br>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br> 何是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br> 结句之妙有两点：一是一语双关，既指香已燃尽，又指心如死灰；二是呼应首句，鸦已尽，香成灰，纳兰内心之苦闷可谓到了一个极点。对于结句，也有人理解为纳兰容若感怀身世，悲愤而言。心香，在当时可谓特别名贵，可是容若轻叹一声，再名贵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小撮灰烬。好似他在自嘲身世，钟鸣鼎食抵不过匆匆时光，荣华富贵不过是“灯前旧繁华”，一切终将归去，如昏鸦，如心香。这是纳兰容若的无奈。<br> 整首词写黄昏独立思人之幽怨，属于词中比较常见的题材。难得的是，容若从小景入手，细腻描拟，令人不忍读之。此词为《饮水词》第一首，当之无愧。<br> <br> 情·生花<br> 顺治十一年腊月十二日（公元1655年1月19日），晴。<br> 北京城处处弥漫着年关的气息，经年飞舞着风沙的城垛上也洋溢起喜庆的红色。街道上，人声鼎沸，偶尔飘过蒸糕点的烟气，传着老者的闲喝，孩童的欢笑。春联、喜笺、大大的福字，自然少不了逢年必请的灶老爷、财神爷，均是一顺摆开，好似一地的花团锦绣。富贵人家早早地挂上了红艳的灯笼，纳兰府也不例外。<br> 作为天潢贵胄之家，纳兰府占地很大，甚至开辟出方圆里许的一面湖水——这在北京城是极其奢华的。早些的时候，水清河晏，铺满了一湖的莲花，现在唯有早晨的几缕波光，孤傲的一方碧亭。或许，在很多年后，一身白衣的纳兰容若静静地坐在亭内，看着硕大的红色圆盘融入暮色中，身周清凉如水。<br> 此时的纳兰府却没有这么清闲，丫鬟婢女里里外外走个不停，前府后院内静寂一片，似乎卯足了劲地等待着什么奇迹。20岁的纳兰明珠坐立不安，双手不断地拧着衣襟，一贯沉着的脸色露出几分焦急来。这一刻，他不是銮仪卫麾使，而是一个快要成为父亲的男子。<br> 不知道是哪一个时辰，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北京城上空，那样明亮的声音，将满族人带出空旷而荒芜的草原，带入迤逦而深秀的汉家文化。<br> 那一刻，纳兰府内干枯许久的一株腊梅绽放出新鲜花蕊；<br> 那一刻，北京城灰黄的天空似乎露出一丝明朗；<br> 那一刻，香山红叶奇迹般经受住严寒，站稳枝头；<br> 那一刻，一个叫做纳兰容若的温润少年开始了他的生命之旅！<br> 明珠长长舒出一口气，收敛住笑容，踱着方步走入厅堂。丫鬟早已备妥了糯米团子，用猪油、砂糖、桂花、花生碎做的馅，小心翼翼地下在清汤里，飘出香浓的气味来。他轻咬一口，香甜滑腻。生活让他满足，光明的前程、妥帖的老奴，这份满足甚至让他生出些许欲望，不断向上爬的欲望。<br> 纳兰府的老人是伺候过英亲王阿济格的，做事谨慎而细腻，讲究个吉祥福气。沐着斜阳的光辉，老人们花白的头发彰显出岁月的沉淀，放下手中明黄的挂笺，嘴角裂开的笑容止不住地洋溢出傲气——纳兰氏隶属正黄旗，明珠又是如此的出色，如今新添佳儿，怎能让她们不高兴？英亲王已经破落了，如今，她们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纳兰明珠身上。眼见着新儿温润如玉，皎皎似花，她们怎能不兴奋？<br> 可是，这欲望，这傲气，这兴奋，都与纳兰容若无关。他不过是小小的婴儿，胆怯地睁着双眼，看着这个陌生且繁华的世界，看着灯红酒绿、世事浮华。<br> 时光如流水，高挑的红灯点了又黑，黑了又点——年复一年。<br> 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纳兰容若三岁。天资聪慧的他，是在读《诗经》亦或是习《论语》？年幼的他，终究不会明白，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在多年之后深深地影响到他的生活，并让他为之不懈奔波。<br> 是年，顺天（今京津一带）。<br> 乡试发榜后，众考生不服，飞短流长，甚至簇拥到文庙，拜而恸哭。据说，有名叫做陆其贤的考生，赠送考官李振邺、张我朴白银三千两，因此高中举人。那一日的场面很是壮观，一贯斯文的读书人，痛哭伏地，眼泪鼻涕俱下，不忍相闻。这一哭，终究上达金銮殿。顺治帝闻之大怒，令都察院会审。结果证实李振邺、张我朴等人受贿属实。于是，顺治帝下旨，将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贻吉、项绍芳等七人立斩，抄没家产，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尚阳堡。<br> 这便是牵连甚广的丁酉科惨案。<br> 事情若仅止于此，便与纳兰容若没有丝毫干系了。可惜，不久又有人奏报顺治帝，江南乡试再次出现舞弊情况。对于正处盛怒下的顺治帝而言，这样的消息无疑是火上浇油，更何况，他本就打心眼里对汉家士绅有着轻视，恰好乘此机会清理一批。此案犯者比较倒霉，主考官方猷、钱开宗被正法；举人方章钺等八人流放宁古塔。这八人中，恰好有吴兆骞。<br> 吴兆骞何许人也？他便是纳兰容若一生挚友顾贞观的故交。于是，年仅三岁的纳兰容若头上便落下了重担——为他的知己顾贞观，营救吴兆骞。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纳兰容若如饥似渴地读着各类典籍，偶尔在时间的缝隙里，看着青草长芽、梧叶淡黄。<br> 纳兰容若面对着一池碧水，轻轻叹息。鼻子里嗅出的，是满天的烟火味，是淡淡的新年的希望，是路漫漫其修远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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