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自西方来
关于《简兮》描绘的那位西方美人是谁?一向有多种解说。
邓荃《诗经国风译注》认为那是一位心酸的舞女;翟相君《诗经新解》却考定此篇乃讽谕卫庄公之沉湎声色,那刚柔并济的舞者当为始作俑者庄姜。
但我们情愿,它只是一支普通的吟诵男欢女爱的歌。
那位美人,不过是在缘分起落间恰巧出现在那一刻的不知名的舞师。
然而他是一位美丽的舞师。
《简兮》的未段,借榛、苓起兴。
榛为树,而苓——
《说文》:卷耳也。《尔雅·释草》:巷耳,苓耳也。苓属菌类,分茯苓、猪苓。茯苓寄生于松树根下,猪苓生于枫根下。
在《诗经》里,菌类是同草一般常见而卑微的植物。
有树,有草,我们于是推测《简兮》与男情女意相关。
因为,《诗经》《国风》中,“山有……”“隰有……”对举句式出现凡五例,除《唐风·山有枢》与爱无关,其余三首都以树隐喻男子,以草隐喻女子,抒写男女间缭乱的感情。
如《郑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女子娇嗔而男子张狂。
《秦风·晨风》:山有苞栎,隰有六骏。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槌。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是痴女见弃于君子,而变为怨女。
《秦风·车邻》写夫妻之乐:
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因而,当我们自《简兮》中,读到“山有榛,隰有苓”的隐语,我们难免同余冠英《诗经选》、高亨《诗经今注》等一般,以为其必有关男女情思。
《简兮》是卫国宫廷女子赞美、爱慕舞师的诗歌。
自古男子爱美艳的女子,从登徒子开始,到无尽的未来。
然而《简兮》,说的却是女子对美男的倾慕。
太阳当空照耀,那是一天中盛极的正午。
庄严的卫国宫廷一干权贵堪堪在座。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期待,他们在期待一场华丽的万舞。
许多颗不同的心在四面八方同时跃动,那种跃动是对即将上演的舞蹈热烈的欢声。
首先上演的是武舞,舞者手执干戚,也即盾和板斧。
舞者的动作皆模拟战术,刚健的舞姿中仿佛硝烟弥漫;
跟着是文舞,舞者手执禽羽和乐器,他们娇媚的舞步,是模拟翟雉的春情。
这是一场柔媚与刚强交织的盛宴。
男子的英武与健壮,春心的艳丽与荡漾都在这支舞蹈中舞动得淋漓尽致。
看台上,男子看到了娇媚,女子看到了威武。
男子和女子都获得了感官与心灵的满足。
在起伏的叹息里,一场万舞结束了。
但许多爱情才刚刚开始。
自古以来,人们往往将女子的美丽作为一种爱的起因。
男人好色已没什么稀奇,吴三桂冲冠一怒,特洛伊十年战事,都是因为女子绝无仅有的美丽。这个世界原本如此,每朵花都有它的蝴蝶。
然而,事实上,女子也是好男色的,美丽的男子同样能催动女子心底敏感的神经,如同《简兮》。
想来,那台上男子,武舞时必定雄壮勇猛,文舞时则雍容优雅、风度翩翩。
最重要的,这位舞师除去英武,必定还生得十分曼妙。
或许他有着一双美目,凝睇之间风情横生。
或许他有最亲切的笑容,顾盼当中春意骀荡。
当他武舞时,气壮山河,而文武之际又有如黛柔情。
因此,这样的男子必定迷倒了一旁观舞的女子。
在那些女子中,必有一人或多人,悄悄心生爱慕。
因为爱慕,故而相思。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歌的末尾倾诉了女子对舞师的深切慕悦和刻骨相思。
吴闽生《诗义会通》曾引旧评说其“末章词微意远,缥缈无端”。
朦胧的意象,晦涩的隐语,将那爱上美男的女子心中绵邈低徊的相思展示无遗。
钟惺《评点诗经》云:“看他西方美人,美人西方,只倒转两字,而意已远,词已悲矣。”
不仅如此,陈继揆《读诗臆补》甚至认为“后一章两‘兮’字忽作变调,亦与首章首旬神韵相应”。
辞藻与音韵的结合使这思念更加飘渺。
如此,美丽的男子虏获了许多芳心,然后离去了。
爱情的结局我们难以猜想。
只能在乐舞结束之后,同那一见钟情的女子一样,久久怅惘。
对男色的钟爱实际很早便盛行了。
在政治混乱然而精神浓烈的魏晋时代,许多美丽的男子就曾以他们的姿容为傲。
西晋的潘岳是著名的美男子,文章清绮绝世,官至黄门侍郎。
惺惺相惜,潘岳喜欢同美貌的夏侯湛一起出行,人称“双璧”。
《世说新语·容止》:“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据说,每当潘岳乘车外出,招摇过市,妇女们被他的美貌迷醉,无法言喻,于是向他车里扔瓜果表示赞叹。
这样的结果是潘岳每每空车出门,必满载缤纷瓜果而归。
潘岳因为美,成了那个出入动辄惊天动地的男子。
仔细回想,很多女子在少女时代都曾被美丽的颜色所迷。
在青春懵懂的心情里,少男英俊面庞的线条往往轻易地划破了幼稚的芳心。
亦舒有篇《流金岁月》,写十几岁少女的心灵成长史。
她这样描写少女蒋南孙的初恋:
微雨的春天,她们领小梗犬到附近公园散步。
小狗叫奇勒坚,超人在地球上用的名字。
它一走走脱,南孙叫它,引人侧目。
途人牵着条大丹狗,体积比奇勒坚大二十倍,南孙注意到它的主人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他站着不走,白衣蓝布裤球鞋,小径左右两边恰是樱花树,刚下过雨,粉红色花瓣迎风纷纷飘下,落在他头上肩上脚下。
南孙肯定他在等她同他打招呼。
她也心念一动,但想到家中的章安仁,按捺下来。
此情此景,却使她永志不忘。
他等了一刻,与大丹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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