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转着多种多样的轮。抓着一只,就会成为这人一切想望的中心。
我的生活一向就离不开玩耍。前年高尔夫球时兴的时候,我的闲暇就都消磨在大华球场里了。在课室里还研究球洞和路线,梦里仍像握着那根细长粗头的球棍,朝着一个极蜿蜒的球门撞。撞着了,会乐得把被子踢个窟窿。可是这把戏一熟,就没味儿了。我有着许多知心朋友,在我对这玩艺儿的兴趣刚要告尽时,就又拖我到别的上面玩。人家都捧我,说我这不会发愁、贪玩的性情是我一生的幸福。不过他们不知道为了功课,我给人作过多少大揖了。
今年又给一个同学传染上收集邮票的癖好。起初,人家分我几张印着热带植物或美国自由神塑像的邮票。我觉得怪好玩的,就随手夹在书本里了。
渐渐地,由这朋友的好意,我拥有的邮票竟够填满一个信封了。闷的时候就把这些被舟车由地球各角载来的纪念物倒了出来,排在桌角摆弄摆弄,欣赏诸民族伟人的丰采,或那辽远国度的山水风光。愈看愈觉得这些废物潜藏着一种价值,就决定买上一个本子,分类贴了起来,并请国文班黄老师为我题上“万国邮票集”五个颜字。
起初,贴本子的目的只不过是免得遗失。一贴起来,便像个有家室的人,占有欲竟勃发起来了。我不但要多,而且要齐全。如果全世界的邮票都给我弄到手,那份欣悦不比当个皇帝小。
同学见到他的耐心已培植起我的兴趣来,也就不那么慷慨地分润了,而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就开始向熟人讨。见到人总忘不了问一声:“有什么用过了的特别邮票没有?”常常忘记,问重了,就会被人嘲作邮票迷。对于一切问起我近来做什么消遣的人,我总毫不踌躇地回答:“在搜集邮票。有了可别忘记给我。”
从此,被人唾弃的字纸篓就成了我的金矿。我总希望在那堆废纸里摸到一张——比方说,北伐的纪念邮票吧。这想望显然不会实现,有时反而摸到很脏的东西。为了邮票,我不怨天,也不尤人。
同学中认识我的,爱逗我说:“有多少国了?”我的回答总掩饰不住自己的贪心:“不多,等你给我呢!”
有一天在植物学的班上,当教员在黑板上描画海棠子房的形状时,我一翻讲义,偶然翻出几张新弄到的大清帝国邮票。我正端详那古铜色团龙的姿势呢,坐在我右边的同学把一个蓬乱的头探到我的座位上来。为了怕引起先生注意,我赶忙把它藏起,并侧过头来看他那清癯、眉间带点苦相的脸。他自觉冒失,就向我点点头,表示歉意。
这人姓赵,去年才转学来的。哪个同学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除了这门,我们每礼拜几何学也邻座。晚上自修他在我前头三行,好像是75号。按说该认得,可是他嘴唇连动都懒得动,我凭什么跟这没人理的打招呼?活着不痛痛快快的,整天愁眉苦脸,像是打了闷头官司似的。我最不爱看人苦相。我的朋友多半是挺红的脸,成天不是背着冰鞋就是挟着球拍,高高兴兴地玩。这人可不。我们在操场踢球,他把两只手缩在袖筒里,兀自沿着校园南墙一行小松树来回踱。在班上,两眼常发呆。要是教员突然问到他,他总是抓耳挠腮,不摸头绪。有时,他在课本的天头乱画。他不像我,爱偷偷给先生画像;他总写字。先写成双钩,又描成立体,然后填成黑字,终于涂成一个大大黑团。我从不睬他的瞎闹。有一回不经意地看见他在几何命题的空白处描了几个好大的字,头两个好像是什么“誓死”。
第二次上植物班,可巧我们都到得早一点。这人在我耳边用沉重而低微的声音问:“你干啥留那东西?”这辽宁口音逗得我直笑。我答了一句:“玩玩罢咧。”他偏过身子去,半叹息半哼哧地来了一声:“玩玩,那么一大片土地都玩丢了。”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可是老师随着铃声进来了。
我不好再追问下去,可是我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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