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多管闲事的钢琴老师
我弄不明白,这个白人老太太凭什么用一种她已经知道我老底儿的语气对我说话——请原谅我这么评价她。她甚至连我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我只是来上钢琴课的,可是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她已经给我准备好了——
1.一串葡萄,塑料的。
2.沙发坐垫,也是塑料的。而且坐下去时会发出不礼貌的怪声。对于我这个有礼貌的人、或者是说正想成为一个有礼貌的人来说,发出这种声音让我觉得很难堪。还有——
3.一个建立。我想用“多管闲事”这个词来形容她。
“别用书挡着胸部,这可不是好习惯啊,时间长了身材走样了,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没搭理她,也没把书拿开。要不是为了上钢琴课,我才不会坐在这间到处都是洋葱味和霉味的公寓里呢。
“你的头发剪得和米妮鼠的差不多,很可爱,这种发型现在是最时尚的吗?裤子穿得快要掉下来也是最时尚的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得不看到你的pupik吗?对不起,我可能太老土了,不过你为什么又到我家来了?让我想想,你是卖小甜饼的那个小姑娘吗?”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教堂关门了,说得更准确点,是着火了。我以前去教堂学钢琴,现在去不了了。我得找个地方上钢琴课,不过我懒得解释这么多。“我爸妈想问问您是否可以一周给我上一次四十五分钟的课。”我在她面前举起三张五美元的钞票,像举着一把小扇子一样。我爸说要是我说不清楚的话,就把钞票掏出来给她看。
她对着钞票不停地挥手,好像在赶一只大苍蝇。“我要这些钱做什么,我可以免费教你,不过为了不让你感到难为情,我还是收下了。可是他呢,他坐在这儿干嘛?”
“哦,那是我哥哥迈克尔,是他送我过来的,我上课的时候他会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我哥哥腼腆地朝她摆了摆手。
“你好,一声不吭的迈克尔,你想去外面玩吗?”
“是的,夫人。”
“‘是的,夫人。’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我知道你戴手表了,去玩吧,四点半回来就行了。”还没等她说第二遍,迈克尔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迈克尔!老爸可一再叮嘱你要待在这儿看我弹钢琴的。“你呢,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巴黎·麦柯格雷。”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巴黎?”诺森太太重复道。“你哥哥叫什么?叫伦敦吗?”
“他叫迈克尔。”我提醒她说。
“哦,对了,在外面玩的那个迈克尔。你,你叫巴黎,和巴黎那个城市的名字一样?”
我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我又没去过那儿,根本不知道巴黎是什么样子。”
“你想知道吗?”她问道。
我又耸了耸肩。耸肩的意思是当然想知道了。
她耸了耸肩,又耸了耸肩,然后又耸了耸肩,我知道她在拿我开玩笑。“我也想知道。好了,我们要上课了。”
我们弹了一会音阶,除了c-d-e-f-g-a-b-c之外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这样倒显得我们亲近一些。我告诉她,我爸和我妈正计划想去巴黎旅行的时候,我妈怀孕了,那时候我们家已经有四个男孩了。他们很想去巴黎,可是又没那么多钱,于是我妈就说“要是我们去不了巴黎的话,巴黎就会来找我们的”。
我很喜欢讲这个故事,因为我妈也喜欢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那么说,你是一个意外了。”
“我可不是什么意外。”我立即反击道。
她耸了耸肩。“对不起。别生气。其实哪个家庭里没有意外呢,要么是你,要么是别人,要么是你哥哥中的一个?”
我耸了耸肩。我心里想,她只是教我弹钢琴的,她有什么权利说这些话。可是我妈说过,沉默是金,所以我根本不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只是告诉自己,有时候上了年纪的人很无知,不过无所谓啦,反正他们也活不了多久啦。
她清了清嗓子。“你说你有四个哥哥?你爸妈是在卖小男孩吗?你妈真是个聪明的售货员。等等,怎么了,你的脸为什么拉得这么长?”
不说出来我会发疯的。“诺森太太!你在激化我!”
“你是想说“激怒”吧?”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觉得脸在发烧。
“有一种面条的名字也叫‘激化’。我只是想知道你不是家里的一个意外。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是的,夫人。”
“麦柯格雷小姐,我是诚心诚意问你这个问题的,这个问题对我至关重要。”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继续上课。”我气得快发疯了。
“你在诅咒我吗?”她大笑了起来,“我来做猪肝三文治,吃完再上课,你要一份吗?”
“不用了,谢谢。”我气得发抖。
诺森太太的活页乐谱皱皱巴巴的,皱得好像被时间烤过一样,页边硬梆梆的,像是被烤焦了。乐谱上印着几张图片,图片里的白人戴着高高的帽子,长着圆嘟嘟的脸,看起来像洋娃娃一样,和我现在看到的白人完全不一样。诺森太太说他们有些像穴居人,是生长速度非常快的另一个原始人种。我不知道要长得多快会变成那个样子。
诺森太太问我识不识谱,我竭尽全力还是读得磕磕巴巴的,我慢吞吞地读着随时会散架的乐谱,不时抬头悄悄看一眼诺森太太,我想知道她的嘴唇是不是也曾经和乐谱上的那个女孩一样,圆嘟嘟的像花骨朵一样?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留过那么柔软的长发?诺森太太,诺森太太,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你双手的青筋都露出来啦,你皮肤上红色绿色的血管也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很庆幸自己不是白人,要不然看起来太吓人了。哦,我的天啦,当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教我弹高音F时,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开始练习的时候,我的手指很不配合弹得很不像样子。她用力把我的手指压在键盘上,我也不觉得疼,反正她看起来像是纸糊的,根本没什么力量。不过她生气的时候力量倒不小。“你弹的是什么东西!”她咆哮起来。“你弹琴的时候键盘像在啃东西一样,你到底想不想学了?”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她肯定咆哮得更加厉害,所以干脆不吱声了。“你弹得实在太糟糕了!”
“这些曲子我都不熟。”我解释道。我说的是实话。这些曲子连传统曲目都算不上,都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古代的曲子。她从琴凳上站了起来。“钢琴课到此为止,我们来上法语课吧。”
我爸妈再也不用付十五美元上这四十五分钟什么也学不到的钢琴课了。我心里立即开始盘算起来——我和她以后谁的麻烦会更多一些呢?但是诺森太太已经拿出一本和电话簿那么厚的大书来,书的封面上写着《法语词典》。
“你会法语吗?”她问道。
“会,”我说,“我知道波迪埃。”
“西德·琶·波迪埃?”
“不是,是波迪埃小姐,我们叫她波迪。她是我的老师。
她告诉我们她名字的意思就是‘我是你们的老师’。还有,我知道Orwar的意思是‘再见’。seetheplate,意思是‘请把盘子传给我’,还有vcahlah,意思是‘拿去吧’。”
“拿去吧,”诺森太太重复道,“巴黎,你已经是法国人了。你会在这儿学到更多法语的。”
听着,老太太,我可不指望在这儿学会很多东西。我可不需要学法语的免费建议或者黑麦猪肝做的三文治。我想提醒她,我只是来上钢琴课的,仅此而已。
但是正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想做个有礼貌的人。
有礼貌的人不得不吃很多的猪肝。
2.我和我的一家
我有四个哥哥。四个!我爸是爵士乐鼓手,所以他给四个儿子取名的时候,坚持要用爵士乐坛传奇人物的名字来给他们命名。他说第一个儿子的名字一定得和管乐器的传奇人物有关,所以路易斯是以小号手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命名的。迪金格是以吉普赛吉他手迪金格·莱恩哈特命名的,他只用两个手指头就能弹出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不过我妈把第三个儿子取名为德贝拉克,德贝拉克不是乐手的名字,是她有一次看完戏梦见主人公德贝拉克从天而降,加入了我们家的乐队。我爸说,他和他的三个儿子刚好可以组成一个四人乐队了。可是我妈又生了迈克尔。迈克尔是以作曲家和钢琴家迈其尔·莱格朗命名的(我爸说我们这儿不能管一个男孩叫迈其尔)。我爸妈绝对没想过不再要小孩,这倒是件好事,不然我,巴黎·麦柯格雷,怎么有可能成为我们家的第五个孩子呢?我爸经常访“最后的就是最好的,”我爸也经常说“小笨蛋们,你们听至了吗?”这时我的四个哥哥总是齐声回答“听到了,长官!”他们确实很笨蛋,别人讲笑话的时候他们有时能跟着乐,有利却完全听不明白。
路易斯快高中毕业了。他每天在爵士乐队练习完以后,一回到家就钻进他的房间,把门关得紧紧的,有时他给他女朋友打电话,有时弹吉他,有时又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迈克尔也住这个房间,不过他才十三岁,还没长胡子,所以还不能和路易斯平起平坐。他总是边敲门边恳求说:“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这也是我的房间。”而路易斯总是学他说话:“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这也是我的房间。”这种情况一直要等到爸爸回到家,砰砰砰用力砸门才能宣告结束。不可思议的是,门竟然从来没有被砸坏过。
路易斯开门问:“是你在敲门吗?”爸爸会一把按住他的头,用拳头在他头上胡乱鼓捣几下,可是爸爸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迈克尔终于要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看着爸爸和路易斯的时候,好像也一点都不生气了。也许让家里最小的男孩和最大的男孩住在同一个房间,并不是个好主意。但又不能让迈克尔住在迪金格和德贝拉克的房间,那儿太小了。他们住的地方原来是个小杂货问,大小刚好能放下一张上下铺,所以妈妈把门拆了,挂了个门帘,于是杂货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房间。现在他们都上高中了,双人床对他们来说已经太小了,穿十四码鞋的臭脚丫子都已经伸到床外面去了。可他俩一直住那儿,一直睡那个上下铺。迪金格和德贝拉克差不多大,看起来像双胞胎一样,没准真是双胞胎呢,因为他们俩中的一个要是被蚊子叮了的话,另一个就痒得受不了。他俩一个坐上铺一个坐下铺,迪金格呼哧呼哧地打节奏,德贝拉克哇啦哇啦地编歌词,歌词内容多半是在讲他是个多么人见人爱的小酷哥。唱完后他们会跳起来击掌庆贺,热烈讨论他们要是变成世界上最伟大的说唱乐手后,将会怎么样。
“我们会有一辆豪华轿车!”
“我们会有一群穿比基尼的小妞!”
“我们还会有一架私人直升飞机!”
“我们会有一群穿比基尼的小妞!”迪金格呼哧呼哧地打起节奏,德贝拉克又开始哇啦哇啦地编起歌词来。我弄不明白,那些光彩夺目的女孩们怎么会想到和这两个睡上下铺的兄弟俩约会呢。不过也说不准,等他们真的成名以后,可能会变得有魅力一些吧。
我爸让男孩子们学乐器。我们家的孩子都得学会一门乐器,我爸的理由是:如果我们还能通过街头卖艺这点本事换点坐巴士和买咖啡的钱的话,他就能安心睡个好觉了。不过爸爸怎么都能睡好,因为他几乎整个晚上都在外面打鼓,他太累啦!一般他周五和周六会去绿磨坊酒吧打鼓,有时也会接一些音乐工作室的活,我喜欢他打鼓的时候鼓槌碰到鼓面上,发出呼…呼…的声音。我可不是在吹牛,不过我爸真的很牛。只要他愿意的话,他敲敲锅碗瓢盆就能敲出好听的音乐来。除此之外,他还是个职业鼓手,这意味着他就是打着玩也能赚到钱。我弹风琴,还是带耳机的,我还会识谱。迪金格弹低音吉他,德贝拉克吹小号——不过他吹得可实在不怎么样,因为他根本就没法练习。小号的声音太大了。每次他一吹小号,不是楼上的邻居用脚猛跺地板,就是楼下的邻居用扫帚捅天花板。一个小号手不练习吹小号怎么能学得会呢?迈克尔还没开始学乐器,不过他会用录音机放《绿袖子》。
我妈是我们家的歌唱家。每次她从工作的餐厅回到家,就立即钻进卫生间边洗澡边唱起她的咏叹调。整幢房子都能听到她的歌声,但是她的歌声很美,所以楼上和楼下的邻居既没跺地板也没捅天花板。洗完澡她会穿上她的丝绸睡袍,打开唱机-一确实是唱机,因为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用唱机放音乐。
展开
——梅子涵
不管你是女生还是男生,我都祝愿你能够像巴黎一样,在学校里遇到波迪小姐这样的老师,在生活中遇到诺森太太这样聪明善良的“过来人”,学会在心里戴着“玫瑰色的眼镜”去看待生活。假如这样的话,就算碰上了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你的眼前仍然有光,你的心里仍然有爱,而爱将帮助你实现梦想,不管你的梦想叫做巴黎、纽约还是香格里拉。
——肖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