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br> 今天早晨一醒来就觉得自己与往常不同，我这样说是因为等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后，你可能会认为我怪怪的，或者认为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意味深长、奇特古怪，其实并不尽然。<br> 我有一套自己的程序，我想爱尔兰的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程序。早晨做事必须有章法，因为你没有醒透，没章法天知道会捅出什么娄子出来。感谢上帝，我做事向来有板有眼，也就避开了犯错。<br> 我总是在别人醒来之前醒来，一点不困难，想都不用想就做到了。夏天，我在第一缕晨曦中醒来；冬天，我在鸟的和虫子之类的啾啾声中醒来。不管怎样，我都能醒过来，快快地，悄悄地套上衣服，踮起脚下楼，穿过后门走到外面，取泥炭、打水。<br> 今天早晨我不能说是醒过来了，因为我压根儿没睡。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把身下的床单都给揉得皱巴巴的。我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啦，当我在第一缕晨光中坐起来时，我呆呆地望着起床时扬起的灰，好长时间没有动弹，就像一个孩子瞧着肥皂泡泡一样。我的心像一面鼓一样咚咚跳动着，我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气让心跳缓下来。<br> 今天，我要做一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焦躁不安，如此失态。<br> 前一天，爸爸派利亚姆到伊根店去买了一纸板发卡和一根丝带，爸爸还告诉我，我床上方的圣母马利亚像是贴在一面镜子背面的。<br> 我猜小时候一定是妈妈把镜子翻转过来的。物尽其用，把镜子的背面变成一幅美丽的画，这很符合她的性格。<br> 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一面背面朝外的镜子，当爸爸告诉我这一点时，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他说起这事时正在看报，所以我也没表示什么，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直接上床睡觉了，但我睡不着。<br> 我一直很喜欢做的一件事是梳头。洗完脸后梳，梳头的时候会在空中噼噼啪啪迸出小火星，我的头发变得轻飘飘的，悬浮在我的脸周围，蓬蓬松松地拢在一起。几乎就像戴了一顶风帽。但今天梳头的时候我的心像飞驰的火车，因为，今天那个年轻医生会来，我要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把头发扎起来。<br> 我从纸板上抽出发卡，一把一把地抓起头发，挽成一个一个的髻，我做弥撒时见别的女人这样做过。但我不知道头发盘得怎么样，因为我看不见。这一次，我的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几乎都不能呼吸了，我知道自己很紧张。<br> 我决定惟一能做的事是鼓足勇气把圣母马利亚翻转过去，把那面镜子用上。我把马利亚转到背面时一直在向她祈祷，我估计她什么也没听见，因为我的心在胸腔里发出扑通扑通的巨响。接下来的事实在太可怕了，我从未用过镜子，当然，我对自己的脸并不感到陌生。别傻了，一个人当然知道自己哪点不对劲，只能是随遇而安了。我听到莫里姨父说起斯莱戈的一个女孩跟我差不多大，居然矫形成功了。听到这事，我承认我的脸颊和耳尖都变得火辣辣的，身体里涨得满满的，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才好。我对那个年轻医生寄予好大好大的希望，因为医学能在大自然搞砸了的事情上创造奇迹。话说回来，我可不是那种跟自己过不去的人。<br> 有时候我会在窗户上瞥见自己，我习惯于避开一切能反射的东西，但有时候就是做不到，你能看见自己。不过，我从未在镜子里仔细打量过自己。<br> 我把圣母马利亚转到背面，镜子迎面扑来，我不得不承认我极为震惊。我妈说一只野兔越过一个怀孩子的女人，孩子生下来就是兔唇，这事就发生在我身上。只是，我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长得像兔子。我的牙好大，真可怕。我嘴里的秘密全暴露在别人眼里，似乎太不体面了，可我对此无能为力。<br> 老实说，这让我感到恶心。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看到我自己就会有东西从我体内通过身体中部翻涌上来。我强迫自己用发卡把头发从脸上别开，用丝带系好，这样做可难呢，因为我的手在发抖。<br> 我来告诉你我当时做的一件怪事：我把头发拢到后脑勺，用丝带扎起来打了个蝴蝶结，做完这一切后，我一拳打在镜子上，感谢上帝，我只稍微打裂了镜子的一个角，但我的手划伤了，不用说，我为自己的疯狂举动感到羞愧。我惊恐地捂住嘴，血顺着手指逶迤流淌，但接下来还有更奇怪的事呢，捂住嘴后我盯着自己的眼睛看，这也是头一遭，眼睛大大的，色彩浅浅的，周围是稀疏的睫毛，眉毛也几乎淡得看不见。所有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就像们的悬铃木树快要掉落的叶子。当那一抹震惊之色从我眼里褪去，我只是在注视自己的时候，我的眼睛好漂亮。这种想法我从未有过，这会儿有了，兴奋的眼角都起了皱纹，眼睛里发出莹润的光，显得更漂亮了。<br> 我琢磨凝视自己的眼睛已经好长时间了，真是件开心的事。我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一想到必须在利亚姆和爸爸起床之前要做完的事，心里就着急。<br> 等听到头顶上他们来回走动的轰鸣的脚步声，我早已吃好、收拾好。但说了你也不相信，在他们下楼来吃早饭时，我居然没替他们准备。好像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们光脚丫的脚步声换成了穿靴子发出的声音。自始至终，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br> 他们开始往下走了，白晃晃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在水池上方，光芒好像淹没了整个房间。于是，我挪到惟一一块有阴影的角落，面壁而站。血液在我耳朵里扑通扑通涌动着，他们靴子踏在木楼板上发出的咚咚声变得模糊不清，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漆的裂缝看，无法移开。<br> 他们在楼梯底部站住不走了，一定是看到桌上空着，炉灶没有生火，我听到爸爸恼怒地喘了口气，我很害怕，但无法把眼睛挪开。我知道这样做很傻，但那些墙缝真的吸住了我的目光。<br> “韦罗妮卡。”<br> 当然是利亚姆先开口。他的嗓音温柔动听，尽管脸上没笑，声音里却带有笑意。虽说他只是喊了我的名字，但轻快的声调告诉我一切都跟往常一样。<br> “转过来，别害怕。”<br> 能做某事和想要做某事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我不想让利亚姆看到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模样。在我还是头上没毛的小婴儿的时候，爸爸当然是见过我的，从他的态度我就明白他知道头发下面的我是啥样子，但利亚姆心地最好，最疼我，我转过脸去面对他，他要是就此改变对我的态度，我会难过的。<br>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奇怪，没有头发遮脸，那天早晨看到的一切都那么生硬冷酷，似乎是有人用黑铅笔给每样东西都描了个黑框框。利亚姆迎住我的目光，但一时半会儿我说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估计爸爸也在望着我，我确实说不准，因为那一刻我的眼睛只在利亚姆身上。<br> 一般来说，我是那种喜欢“先知先觉”的人，听到有人在椅子上转身，或看到他们拿起一个瓶子朝里看，我就喜欢迅速拿来新的一瓶，或催他们去做他们必须做的事。他们是不安、有所需求，还是心满意足、什么都不需要，我都看得出。可是，那天我哥哥和爸爸都呆呆望着我。我发现自己猜不透下面究竟会发生什么，因为仿佛大家都准备站在那儿永远不挪窝了。非常奇怪，宛若我们全在海底。<br> “你妈妈就扎这种发型。”<br> 爸爸开腔了，他声音柔和而断断续续，我从未听到过。<br> 我还没反应过来，爸爸就大踏步地穿过后门出去了。我回过神来，感到非常不安，因为他没吃早餐，甚至连茶都没喝。利亚姆没在瞧我，而是盯着地板看，我觉得他是不好意思，他像那种胳膊长得太长的人。<br> “他什么时候到·”他说着把工作夹克的袖子猛地往上一拉。<br> 我耸耸肩，像是说：“哦，我不知道！”<br> 但事实是我知道得非常清楚，爸爸告诉过我杰拉蒂医生最晚十点半钟到。我没说真话不是因为我爱撒谎，我当然不会是那种人！我没告诉利亚姆实情是因为现在我的脸像盘子一样平整，既然我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这样一张脸，我就不想让脸做出说话的形状，万一那样更难看怎么办。<br> 我给利亚姆烧早饭时一声不吭。听着培根在锅里嗞嗞作响，把面包切成片，闻着茶香，真是件很惬意的事。做这些事时，我仿佛是独自一人，做着白日梦，直到一点培根油溅到我脸上，才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八点钟，利亚姆才推开盘子，从饭桌旁站起来。<br> “祝你好运，罗恩，”他一边微笑一边这样说。<br> 我一把捂住嘴，因为控制不住咯咯笑声从喉咙里冒出来，这讨厌鬼知道每逢他这样叫我时，我脑海里总浮现出罗恩·奥罗克的形象，他是弥撒仪式上的帮工。有一天，他披着白色法衣，从所有星期五守夜祈祷的人群面前走过，法衣掖在裤子屁股后面还浑然不知，我们教堂里的每个人都应该在世界末日为自己赎罪，因为“上帝圣堂”爆发出像猪一样的嗬哧嗬哧的笑声。<br> 他离去后，我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还在捂着嘴轻松愉快地笑着。终于又是一个人啦，还有那么多事情好做，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扫把扬起的灰那么多，房间都变成了明亮的夜空，成千上万的星星闪烁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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