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理想主义的声明,漂亮、吸引人,也许甚至都是真话;反复阅读,以认识和把握事实真相,对个人和全人类来说,都天生就有这种强烈的欲望。大人物的任何经历,都对人有教益;所受的任何磨难,都会帮助人懂得上进,使人活着从青年时期的困惑,日益臻于洞明、练达。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这种想法是不比寻常的定心丸,因为日益明澈的认识能力,在几个世纪中,通过千万人命运的改善,会保证人类的长足长进,保证在更高文化层次上的和平团结。
求真的欲望,求知的热情,对个人和人类来说,肯定都是与生俱来的。但偏偏也有一种相反的本能,在暗中起抵消作用,用往下坠的力量阻止日新月异的上升。这种倾向是不自觉的,往往又是自觉的。某些人、某些民族、某几代人,会把自己下功夫掌握的事实真相,再强行忘掉,心甘情愿放弃认识上的提高,逃回到古老、野蛮,同时又很宜人的空想中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本能会使我们不由自主地避开事实真相——因为事实真相就像墨杜萨的脸,又迷人又可怕——而只从记忆中去搜寻快人心意的经历,保存令人喜悦的情况。而这种片面选择和伪造的过程,就使每个人的青年时期都永远美好,每个民族的历史都永远辉煌。对生活进行美化,进行理想化,这种粗暴的欲望也许先就决定了,使大多数人能忍受现实,忍受自己的生活条件。在这里,个人不思上进的情绪,与人求生的本能——那种不自觉的、非个人的、更强烈的本能就混在一起,与人类求生天性的规律必然联系在一起的种种规律就起支配作用。因为要不是这种神秘的健忘精神,发生过的事件就不会再循环出现,耶稣、佛祖这样的人物就早已一劳永逸地实现了他们的教义,人类的协调一致也早已不再是梦想了。
然而,跟我们这个时代相比,还从来没有哪个时代,能使人去认识这种强烈的欲望——整整一个时期和整整一代人的忘却和乐于忘却的欲望,有这么迫切。因为看来,事实真相的震撼力,和它的怕人知道而加速隐蔽,这两者之间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关系,就是说,想弄清事实真相的决心越大,摆脱艰难困苦去弄清,所受的压力也就越大。在这场人类恐怖万分的战争以后,才仅仅一年的时间,今天,多数人居然把五年来经历的全部惨剧,获得的全部认识,就已经全都忘了。这本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们坦诚地考虑考虑吧!这次战争行将结束时,欧洲曾有过一个很美好的时刻,使人从乱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去思索。一个个的人都突然发现,在背后促动他们去争当英雄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并不是上帝,并不是全人类,而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欲望、被刺激起来的虚荣心、莫明其妙的高傲和莫明其妙的豪情。深深的痛苦,引出了不可思议的共同行动。从全体人民中,爆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渴望,要求亲如兄弟地团结起来,比统治者、军队和民族所要求的还要高。欧洲国家联合,各民族和平结盟,这个几百年来梦寐以求的星座,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红光闪闪。对千百万人来说,突然惊愕地发现手上沾着别人的鲜血,在这个时候,为一个更高的目标,为彼此结成亲如手足的情谊,为最后统一而贡献自己的热情,这一切原是水到渠成的。
这认识达到最高境界的时刻,这事实真相如月亮的柔光,从恶狠狠死沉沉的云层中偶然闪现的时刻,一年前我们就曾经见到过。甚至被误以为前途无量的谬误所左右时,我们就认为,那些注视着内心明光,仰望着真理高空的人们,绝不会再让自己的这种认识变模糊了。可完全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竟看到那些又喘不过气来、又没有欢乐、不敢偷懒的人和民族,连这从无底的忧患中引出的事实真相,也被永远抛弃了。
从那以后,一年又过去了。这是惟一的一年,居然没有流血,没有凶杀。而我们,竟又在幻想中,在老掉牙的谎言中,过起日子来了。各国变本加厉地互相封锁,将军们,甚至连败北将军,又都成了英雄。发霉的空话,竟又被当成了活命的食粮。人民又重新受到愚弄,说是他们受到了邻国威胁,应当武装起来,做人的荣誉要求他们如此这般。于是他们又穿上制服行军,又高举旗帜,又制造枪炮,精神上又准备好了去玩流血发疯的老把戏。经历了今年这种突然变化,我们不禁要问自己: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原因很简单,各国应负战争罪责的人,那些害怕真相、抵制真相的人,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互相呼应靠谎言起家的人,而靠可怜的自我保护的政治赌博又根本不可能发迹的人,那些懒散成性在人群中千辛万苦找不到支持者的人,总之是那些向动物靠拢的人,企图忘掉事实真相。去问一个书商吧,他会说,如今再没人要读关于战争的书了,读者认为这种至关重要的认识文献是多余的。其实不然,只不过是什么也不读,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只不过是不愿去把事实真相付诸文字、形诸言语,只不过是不要看因战争而致残、而成孤儿、而失业的那些人罢了。是啊,只不过是要忘记,要不惜任何代价迅速地忘记,只不过是要大声欢呼,好用吼声来掩盖内心的歉疚,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顾心急火燎地狂奔,逃避现实,冲进安乐,冲进谎言,冲进梦幻。而要避开的,只不过是事实真相罢了!
正是这些,把我们这个时代搅得这么可恶、这么绝望、这么一糟到底地悲惨,使这个时代只有什么也不信的信仰。民族的、政治的任何理想,如今被吼得震天价响的那些理想,都那么假声假气,透露的是别有用心,而不是发自内心。曾经有过那样的时代,民族的幻想中有一种天真烂漫、纯洁本色的美。甚至1914年,都还洋溢着这种天真的信任。那时候,还没有人见过真枪实弹的战争,就驰骋想象也没人想得到会面临深渊。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如果认为受到了袭击,被人出卖了,他们的兄弟或是伙伴陷入了危难,那他们就会为自己真挚的信任,真心实意、不假思索地去牺牲。如今的人可没有这种高尚的想象了。他们尝过知识树上的苦果,每一句话的背后,都会有蛛丝马迹证明他们在说谎;不管在什么地方,听他们说话的人,甚至向他们叫好的人,都会知道他们是在说谎。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的国会中没有一个议员会不明白这个简单的事实——连七岁的孩子,也只要有人一说就会明白的事实,就是说,我们欧洲要节省开支,惟一的办法就是亲如兄弟地团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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