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哥担任美术社的顾问,所以我们回家的时间偶尔没办法配合。这时候,我会横穿耸立在平城宫遗址入口处的经过修复的巨大朱雀门,走路到新大宫车站搭电车回家。
通往县政府的斜坡道上,有个婆婆在卖鹿仙贝。我从来没买过,试着买了一捆。付了一百五十日元后,婆婆用皱巴巴的手递给了我一捆。每一捆叠放着十片鹿仙贝,用细纸带绑起来,绑成十字模样。
我走到面向县政府的杂草空地,看到鹿横七竖八地躺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刚开始,鹿对逐渐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态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贝便立刻爬起来,边行礼边缓缓走向我。
来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礼时,我大吃一惊。外国观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边给鹿回礼,边用稚嫩的声音说“Please(请用)”。为什么鹿会让他说出“Please”呢?这令我惊讶不已,就像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拟态化,变成树叶或枯枝般那么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它们很清楚人们是如何看待它们的行为。
鹿岛神宫也有很多被围在栅栏里的鹿,但是我没看过会那样行礼的鹿。在这个地方,连小鹿都会向拿着鹿仙贝的人行礼,慢慢靠近。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重哥这件事,重哥说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会这么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说越兴奋,重哥却没有呼应我的话,只说:“是吗?我倒觉得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后来我才听婆婆说,重哥小时候曾被鹿的后脚踢得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就不太喜欢鹿。
我解开鹿仙贝的纸带,喂食一头靠近我的鹿。我边看着它嚼动上下颚把仙贝磨碎后吞下,边回想两小时前与堀田的对谈。
下课后,堀田照指示来到了个别谈话室。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单刀直入地问堀田到底是什么问题,并表明我对于学年主任的做法也觉得不妥,还告诉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让我伤透脑筋,希望她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就把话说清楚。
说到肚子时,堀田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阴郁地说:“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些有的没的?”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我说:“那么是谁写的?”她又摇头说不知道。
面对她完全拒绝我的态度,我既无奈也无法理解。怎么样都想不出我做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对待我。
“你讨厌我吗?”
一直低着头的堀田,第一次将视线投注在我脸上,彼此相距稍远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讨厌。”
她拉开视线答复我,声音虽然低沉,但说得非常肯定。
“为什么?”
“我不想说。”
我环抱双臂,盯着堀田看。她紧闭着野生鱼脸上的嘴巴,一度明亮闪烁的眼睛,又沉入了黑暗中。
“你太在意每件事了,是不是神经有点脆弱?”
“你说什么?”
我对“神经”两个字产生强烈的反应,不由得喊出声来,咂了咂舌。
“你可以走了。”我对堀田说。
她走到个别谈话室门口,行个礼再抬起头来时,视线与我交接,那双眼睛还是流露着冰冷的轻蔑。
我一个人留在个别谈话室,沉重地叹了口气。肚子又咕噜作响,仿佛在嘲笑完全看不透堀田内心世界的我。
县政府前的杂草空地上,天色已然昏暗。
鹿用两片嘴唇夹起仙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把仙贝拿近鼻子一闻,发现味道还不差呢,是所谓五谷类的香味。
人会不会觉得好吃呢?我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虽然有些愚蠢,我还是很想尝试。我很快环顾四周,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周遭微暗,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跟一头鹿。
我又假装闻鹿仙贝的味道,趁机用前牙咬了一小口。鹿仰头看着我,一副抗议的样子。我把缺了一角的仙贝给了鹿,专心品尝咬下来的那一小口。天哪,我觉得很好吃呢!接下来那一片,我多咬了一点,味道就像香醇的咸饼干,口感也不错,越吃越好吃。
只剩最后一片了,我折成两半,本想把小的一半给鹿,但又觉得不妥,还是把大的一半给了鹿。
我把剩下的纸带揉成一团,离开了空地。在县政府前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从某处传来鹿的高亢叫声,掠过黄昏的天空。
びいと啼く尻声悲し夜乃鹿
(呦呦鸣啼尾声凄切夜之鹿)
这是芭蕉歌咏奈良之鹿的俳句。
在空中回响的声音,我听起来是“咿呦喔”,怎么听都不像是“呦呦”,但是听在大俳句诗人芭蕉耳里好像是“呦呦”。我觉得芭蕉八成是个得过且过的男人,可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个想法。
*
我站在教室门前,仰头看着“1-A”的牌子。
经过昨天堀田那件事,我一打开门,就反射性地望向前面黑板。
确定上面什么也没写时,紧张的心情才得以舒缓,我松口气踏上讲台,把教材放在讲桌上,便响起“起立”的声音。我配合“敬礼”的口号,把头低得比平常还要低。
抬起头来时,赫然看到对面黑板上的字。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一时之间,我没搞懂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当我察觉是在说我昨天回家途中的那件事时,全身一阵寒栗。
“后面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忍不住大吼,当然没有人响应。我大声踩着地板,走向教室后面,擦掉黑板上的字。这是我之前没有过的行动,所以当我擦完字再回过头时,全教室的学生都惊慌地看着我。
我的视线与坐在我前方的堀田交接。
“是你写的?”
“不是。”
“那么是谁写的?”
“不知道。”
一来一往的对应,跟昨天完全一样。堀田摇着头,表情难以捉摸,有点挑衅,又带点冷静理智。教室一片沉默,我不知该如何撕裂这样的沉默。
“鹿仙贝好吃吗?”
堀田仰头看着我,沉着地发问。窃笑声像涟漪般,在教室扩散开来,其中夹杂着类似尖叫的惊讶声。
我不理睬堀田的询问,走回讲桌,摊开课本,在尚未平息的嘈杂声中开始上课。但是写着板书的我,思绪一片混乱。
在空地时,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好,就算一米的近距离内有人,应该也看不到我的动作,因为我几乎咬得不着痕迹。在现场,恐怕只有怏怏不悦地仰视着我的鹿,发现我那么做。我觉得肚子又痛起来了。
一下课,我立刻冲向厕所。坐在马桶上时,也觉得有人在监视我,神经质地抬头察看天花板和门的缝隙,我知道这样很不好。
回到教职员室,藤原劈头就对我说:“老师,你的脸色很差呢。”如果我说都是鹿仙贝惹的祸,他一定会开玩笑地回答我说:“怎么,你吃那种东西啊?难怪会吃坏身体。”所以,我闭口不答。
我几乎没怎么睡,却还是在六点醒来。
洗脸后出去散步,太阳才刚露脸没多久的天空,白得像没有五官的妖怪的脸,淡淡照耀着大佛殿的瓦片。
我走到大佛殿后面的空地,坐在常坐的基石上,边扯着脚下的杂草,边思考着她们怎么知道鹿仙贝的事。结论还是一样,就是怎么样都想不通。
昨天有月底的教职员会议,所以我搭重哥的车回家。我从车内往县政府前的空地望去,只看到一片苍茫夜色,完全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那里,更别说看到有人在吃鹿仙贝。但是,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该被发现的事被发现了,感觉很恐怖,好像所有的行动都受到监视,说不定现在也有人正在某处看着自己。我不禁环视周遭,结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麻雀悠闲地叫着。
啊,不行,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神经衰弱——我甩甩头,往前方望去,发现前方十多米不知道何时站着两头鹿。我不由得轮流看着那两头鹿,因为它们的站姿很奇怪。以我正前方一直线为中心,那两头鹿分别站在两侧,摆出左右完全对称的姿态,从英挺的身躯、深色的毛到壮观的头顶鹿角,都长得一模一样。
两头鹿像雕像般纹丝不动,看着彼此的脸。因为动也不动一下,所以我将身体往前挺,想看清楚是不是雕像。就在这时候,鹿缓缓动起来了。如同走向镜子般,两头鹿以同样的步伐,往中心线走去。越来越奇妙了,我恍如身处梦境,但是,那当然不是梦。
这时候,我发现另外一头鹿迎面而来,前面的两头鹿停下脚步,迎接般垂下了鹿角。从远处走来的鹿,悠然从它们之间走过,是一头不算大的雌鹿。
等雌鹿通过,那两头鹿才又迈开步伐。我直盯着它们看,几乎被它们的气势震住。
雌鹿在我前方两米站定,两头雄鹿像侍卫般紧跟在后方,鹿角雄伟地耸立着。
雌鹿注视着我,坐在基石上的我也稍微抬头看着鹿。情况如此诡异,我却无法从基石上站起来。
雌鹿像含着什么似的动着嘴巴,正当我觉得它好像要开口说话时,就听到“呦”的一声鸣叫,叫声真的是“呦”。然后,鹿开口说话了: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我全身僵硬,鹿又不疾不徐地接着说:
“老师,神无月到了,该你出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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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城目学这位新生代作家,对我来说,的确不是一般天才,而是踏破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漠好不容易才寻得的绿洲!“
——日本文化专家 茂吕美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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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经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