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读《烟霞万古楼诗残稿》,卷中有“忽闻荷花香,风静不知处”一句,令人想到黄永玉先生泼墨彩绘的荷花,浑然红黄蓝绿,挥洒浓淡枯焦,正应和这样的江南好句。老画家在万荷堂那轻漾的碧波边抽烟养狗赏荷,怡然自乐的神情,看上去也是一幅岁晚菊花黄的悠然景象,孤松南山夕阳,旁人多有羡慕。但这些荷花不过是黄永玉先生的一个侧面,要说我对黄永玉画作的喜爱,还在他画的小品,往往数笔传神,配一行机智诙谐的小文,哲理精到,耐人寻味。譬如收入《永玉六记》中的那尾雨燕,配文字“我从不停留在人的赞美声中”,何其有趣。这些兴致所至,笔墨间留有戏谑,玩的是文人情趣。再看画面上那群苍蝇的定语是:“我出身于肮脏世家,却喜欢考究的食物。”虽是至理,也叫人哭笑不得。
其实这之外,老画家另有拿手活计,便是他的重彩写生。《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一书,为黄永玉十余年前游历欧洲,在巴黎与佛罗伦萨居住期间写下的游记文章,分“沿着塞纳河”和“翡冷翠情怀”两大部分,共收文四十一篇。那时候他六十七岁,老当益壮,文字绘画都臻纯熟。书中收有插图约计一百一十幅,皆黄永玉旅欧期间所绘以城市建筑和乡村风光为题材的写生画。除了画家游记可以阅读,还能将写生当作旅游图片来欣赏。老画家笔底流畅准确的线条技艺,以及色彩明暗关系的处理,都有绝妙之处,是黄裳序中所说“随着作者的‘画笔’领略一些美丽的碎屑”,尤值得一谈。这书原在一九九五年出过一个老版本,这次新版,除文字外,增加有当年在欧洲的写生与绘画,纸墨清朗,颇为精美。文字插图皆好,情趣性格都在书中体现,兼及版式与设计都秀丽可爱,是那种拿在手上便“喜欢得弗得了”的小书,比之十余年前的出版物,到底胜出许多。
开篇“沿着塞纳河”中,有段文字令人击节:“徐志摩写过英国、意大利和巴黎,他的极限的功绩就是为一些有名的地方取了令人赞叹的好名字:‘康桥’、‘香榭丽舍’、‘枫丹白露’、‘翡冷翠’……徐志摩笔下的巴黎,不如说是巴黎生活中的徐志摩。让五六十年前的读者眼睁睁地倾听一个在巴黎生活的大少爷宣述典雅的感受。”这段话很得黄裳先生认同,被摘引到新版序中。不过黄永玉眼里的巴黎,带有画家的感受:“巴黎的大街齐整、名贵、讲究,只是看来看去差不多一个样,一个从近到远的透视景观又一个透视景观,缺乏委婉的回荡,招引来一群又一群鲁莽的游客,大多麇集在辉煌的宫殿、教堂或是铁塔周围,形成二十世纪的盛景。”这大抵还是游客走马观花的感受,老画家的话未免偏颇,显出一些生疏。这里我要替巴黎作些辩护,因为华丽精致和贵族气息主导并照耀着巴黎,掩盖了她的婉约和清芬。其实巴黎不仅有她的绚丽,还有陈旧和斑驳。从书里插图可以知道,老画家并未深入到左岸拉丁区那些街巷,算是一个缺失。然而画家对艺术的领悟,似乎比对一座城市的理解,要来得深刻:“俄罗斯有强大的文化阵势和根底,但很少有与西欧文化绝缘而有成就的文人。近代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甚至高尔基都在欧洲住过。俄罗斯大地给了艺术家无比幻想的空间,而欧洲文化给他们的幻想赋予了某些可能性和实质。”说的是自己的一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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