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在回忆闻一多在美国珂泉留学时说,闻一多“虽住在国外,但仍不能忘怀中国生活的情趣,在宿舍里用火油炉煮水沏茶是常事,不喝茶还能成为中国人?”的确,中国人之于茶,并不简简单单的只是一种饮料,夸张点说是与生命伴随始终的。
中国有孟婆茶之说。是人死之后再投胎之前,给一碗孟婆茶,吃了叫你忘掉前生之事。所以在方生方死之间,中国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茶。至于什么“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说茶为生活必需品。而“粗茶淡饭”则干脆把它视作与饭同等的地位。当然现在茶早已不限中国人才喝,是世界通行的三大饮料之一了。
但英国式的喝茶,颇为真懂茶之神韵的中国人所不屑。苦茶庵主人周作人,最看不上眼的是煮红茶加奶加糖。他说红茶加烤面包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杨绛也说“浓茶搀上牛奶和糖,香洌不减,而解除了茶的苦涩,成为液体的食料,不但解渴,还能疗饥”。但是她也说“只是茶味的‘余甘,,不是喝牛奶红茶者所能领略的”。可我猜想英国式的午茶,也并非像周作人所说只是疗饥。记得有一篇英国小说,作者、篇名全忘了,说一个出身中上层社会的英国青年厌恶中产阶级的最典型的生活方式——吃午茶,发现一个贫穷的表姐从不吃午茶,她的时间都用来做女红维持生活了。他就为了“不吃午茶”与这位表姐结婚,结果蜜月之后开始居家生活,到了午茶时分,过去的表姐如今的妻子置办了一套精致的茶具,演习了最标准的礼仪,招呼他来喝午茶,小说至此戛然而止。读此小说倒像是喝绿茶,让你自去品那后味。
其实,不独英国人煮茶加奶加糖。我国许多少数民族都喝奶茶。一个曾在内蒙呆了十几年的同学,喝了我在宿舍电热杯中煮的红茶之后跟我说,听你说我还以为什么红茶,不就是奶茶吗?她说蒙族就是喝奶茶的,用的是茶砖,我想恐怕属于比较粗劣的茶,连老叶带嫩枝。但据她说味道就和煮红茶差不多。想来大约都属于发酵或半发酵的制法吧。或者藏族的酥油茶也该归之这一类。而有人说蒙族藏族大量饮茶,因为蔬菜水果太少,以茶来补充维生素。此说恐怕多少有点道理。而他们喝起奶茶来,并不要有什么烤面包。同学说在内蒙的时候,如果奶茶加糖,她一天也喝不了许多。如果加盐,一天至少可以喝两暖瓶。《红楼梦》中妙玉有一段妙论,说“一杯为品,两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那这两暖瓶在雅人的眼中,此饮法比饮驴都有过,大约得是饮骆驼了吧。
中国各地饮茶是有挺大区别的。一次从桂林乘24点多的火车,居然糊涂得晚到24小时。于是卧铺作废。然而天下糊涂人不止我一个。有一位瑶族作家,到北京领创作奖,声称乘此次车不知几回,大约是获奖高兴得糊涂,也迟到24小时。中国人所谓同船即有缘,两个糊涂人也算有缘。见车长铁青着脸,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情知补卧铺票绝对休想。于是一路上30多小时,稳坐硬座车厢,听这位作家大侃瑶族风情。他最夸奖的有两样,一个是瑶族的姑娘如何秀美,皮肤如何白里透红。说城里姑娘皮肤都是锈色,而瑶族姑娘则是水色。这形容词第一次听到,细想很传神。另一样大讲的是瑶族的擂茶。仿佛里面是有炒米、干果、坚果之类。似乎不大看得上汉族唯茶一色的饮茶方法。并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一定请我瑶山中去吃擂茶。
不知是否边远地区吃茶都有点相似,西北地区讲究喝“三炮台”,或者叫八宝茶。也是枸杞桂圆冰糖红枣之类有八种,用盖碗泡茶。不知这种喝法是否也是受西北少数民族影响,然而我却有点疑心,或者正是所谓“礼失求诸野”,是汉族古老饮茶方式的遗留。
宋元话本中有一篇《快嘴李翠莲记》,讲一个年轻姑娘李翠莲,漂亮伶俐,口快如刀。其中写到李翠莲刚过门时奉公公之命“烧中茶”,她烧好茶后招呼公婆吃茶,“此茶唤作阿婆茶,名实虽村趣味佳。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相。两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坏了你们牙”。这说的是东京汴梁,今天开封的故事。可见汉族原本也吃简直可以充饥的茶的。
茶总是跟闲联在一起的。南方城市有一种说法“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指上午吃茶下午洗澡。而且过去有人专在澡堂里喝茶。陈源的《西滢闲话》中有一篇写日本的澡堂——汤屋,说“洗澡的人非但不能像中国的浴堂中那样地躺在炕上喝茶,擦脸,抽烟,谈天,咬瓜子,吃点心,还得立在那里把衣服脱下来”。余生也晚,没见识过这种澡堂。也不解,何以不去茶馆或者回家吃茶,非在澡堂那种气味不佳的地方吃茶。
至于日本的茶道,我无福领略。据说日本《近世丛语》中说:“饮茶有三益,消食一也,除睡二也,寡欲三也。”电影、电视上见到的茶道也确实很繁复。可是读钱钟书先生注陆游诗“短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才知道“分茶”是一种“茶道”。钱先生并引黄遵宪《日本国志·物产志》,自注说日本“点茶”即“宋人之法”,“碾茶为末,注之于汤,以筅击拂”云云。偶见苏轼诗《次韵黄夷仲茶磨》,“前人初用茗饮时,煮之无问叶与骨。寝穷其味臼始用,复计其初碾方出。计尽功极至于磨,信哉智者能创物……”此诗似说茶叶从不加工到加工,从臼到碾到磨的过程。虽然依查慎行的说法,此诗非苏诗。但他与别人一样,都认定黄仲夷是黄庭坚的叔叔,与苏轼同朝。不论是否苏诗,总是当时人所作。然而不知何以这种把茶磨碎了的饮法在中国失传,成了日本的国粹。不知是否偏见,总觉得日本的茶道仿佛行什么大礼,太拘束了些。本来喝茶要的是放松,是闲适,一庄严倒失了吃茶的本意了。好像日本民族干什么都足够庄严,既然陆游是“闲作草”“戏分茶”,说不定在中国宋代,“分茶”本没那么拘束。
近年到处风行闽粤一带的功夫茶,光这名字就说明喝茶简直等于消闲。一次,一个表弟带来上好的台湾功夫茶,要为我们全家演示一番。然而,我们却没有那一套相应的茶具。我东翻西找,凑出一堆大小不一、薄厚不均的小瓷杯,甚至宜兴陶的小酒杯来。表弟边操作,边讲解,要什么温度的水什么泡法。反正程序够十足哕嗦,非有雅兴的闲人不办。
过去闲人都叫泡茶馆,一个泡字形象之极。看老舍《茶馆》剧中,有人是一天到晚泡在茶馆里吃茶闲聊的。连午饭都在茶馆叫一碗烂肉面打发了,为了不因饭而耽搁茶。那种茶馆真是服务得周到极了。中国的茶馆大约等于外国的咖啡店,尽可以消磨时光。汪曾祺先生有篇文章说在西南联大时,有同学一整天在茶馆读书,连洗漱用具都寄存在茶馆中。可如今你若在北京街头想要喝杯茶就比较难了。
当然几年前在前门附近就开了一家“老舍茶馆”,布置古色古香,有点话剧《茶馆》第一场舞台布景的味道。但是已经不是旧日的茶馆概念。仿佛是演出,从几点到几点入场散场。也有民间艺术演出。我倒有幸领教一次。并第一次见到一种叫做燃灯大鼓的民间艺术。演员口里衔着一套什么东西,上面插着几支蜡烛,却不影响发声,照样是歌喉宛转,声音嘹亮。这是这家茶馆给我的最深印象。至于茶倒是盖碗泡的,什么味道已经记不得了,准备的北京小吃之类茶食,是太粗糙了点。你也不可能泡,因为人家不是要打烊,而是要散场。这是我唯一去过的茶馆,见有不少外国人凑热闹,想来他们认为这就是地道的中国的茶馆了吧。他们根据这体验撰文谈中国的茶文化,给中国人知道一定要笑话的,可是能算他们误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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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得后
除了她的学识、才华及其结晶——那些文如其人的作品之外,她最与众不同之处,是她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一种东西——高纯度的真诚。
——常少扬
称黄河为作家、文士,不免侮辱她了。她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又是大写的人。现在我才知道,做一个真正的人,比做一个名作家,或被社会分派的别的什么角色要紧得多,也难得多。
——林贤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