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全中国的宝贝门<br> 这趟路要搭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去欧洲,一张三个月的欧洲火车证,一本全欧洲的火车轮船时刻表,容我逍遥浪荡。<br> 临行最后一件事:理发。出远门,凡事简约便利,一头长发难照料。<br> 夏日午夜,雨声淅沥,对镜剪发,拿剪刀的手如魔术,镜中的自己,恍如生人。<br> 夜深人静,一个人窸窣行事。行李安放客厅,静待主人出门,护照车票钱包钥匙,该带的要带,该放的都应该放下!来去如此寻常。这年岁,都没了离愁与相思。也是E-mail无远弗及。<br> 与一对闪亮发光的新世代情侣同卧铺,男孩有紫色长发,褐色皮肤,刘德华的长腿,厚唇剑眉,江湖侠士的帅气。女孩涂着银光唇膏,一身雪白的迷你衣裙,闪闪发光的银色长筒马靴,娃娃头,鸡蛋脸,冰冷中透露着邪媚与天真。<br> 他们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背着大书包,里边塞满零嘴、漫画与饮料。一路就看他们躺在床上接吻拥抱爱抚,忙碌的嘴巴,吻够了就吃零食,吃过了零食,继续再接吻。上厕所同进共出,难分难舍。<br> 香港九龙开往北京的直通车上。列车外飞逝而去的风景,提示着我三个月行旅已经开始了。<br> 这样一路从九龙到北京,二十九小时日和夜,用尽一切力气缠绵,直到那床那身体那嘴巴,使我感觉厌倦和沮丧。<br> 香港九龙往北京的直通车,我三个月行旅的起点。<br> 北京新站彻底改头换面,看不到挑棉被抱热水瓶的人潮与露宿街头的盲流,没了杂吵喧嚣,一切崭新发亮,冰冷陌生,好像中国不应该是如此。<br> 不可避免地看着北京变富,变新,变成所有现代化都市所拥有的共同面貌,汽车、噪音、高楼大厦、空气污染……不可以要求永远的四合院、永远的自行车、永远的缓慢与落后,你私自钟爱缅怀的旧景象,不可以如此自私,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与自由,只是无法不遗憾,留不住的历史,止不住的现代化脚步,谁都想发财致富,谁都必须面对现实与生存。<br> 天安门广场还是聚集着欢乐的人群,放风筝的孩子,招揽旅游的个体户,一个手提电话,胸前挂张招牌,广场角落随便一站,就是一个人的旅游公司,从他们手上可以买到去美国、欧洲、世界各地的机票,多不可思议!<br> 乡下进城的男女,城里上下班的人潮,聚集着观看十年如一日的降旗典礼,六点十五分,旗杆下的士兵在乐声中庄严肃穆地降下五星红旗,整齐的士兵列队行过广场,进入天安门。人潮散去,天色向晚。<br> 金碧辉煌的泰国餐馆,事先需要订座。经理说英文,服务生穿西装打领带,风度翩翩,斯文有礼,出入往来绅士淑女,GUCCI皮包、露背香肩高脚酒杯下的红男绿女,恍惚在香港,又似在纽约,一时错乱惊心。<br> 喝的是1986年波尔多。摄影家朋友请客,早先在香港,他说那里人情冷漠。北京很惬意,因为人情温暖,他说回到北京,就是回归他的中国情怀。他在这里如鱼得水,设想再有一个会做菜、能按摩的家佣就更理想。<br> 朋友住现代化的舒适洋楼,冷暖气设备、出门有车代步,老来还有一座亲自设计建盖的四合院安身!飘游大半辈子:香港的童年,美国的教育,世界各地的驻派工作,最后回到他以为的归属。<br> 你是特权阶级?我指着他鼻尖问。<br> 不是!朋友说:像他这样生活的北京人比比皆是。下馆子吃饭,周末开车到十三陵、八达岭等京城郊区踏青野餐!或者出国旅游!<br> 吃的真多,不只是装备的豪华,还有品种的丰富,从叙利亚人开的阿拉伯餐厅,一千零一夜,地道的中东食品。魏公村路整条街西藏人开的餐厅,食谱里有牛鞭、羊肉包、烤羊肉、酥油茶、糌粑……<br> 客人中有光头女子,长发男子,喷云吐雾,笑声放肆,都叫艺术家,写作的、画画的、弹吉他的……已经很晚,还有更晚的聚会。啤酒、香烟、女人和性。我七十年代在台北的夜生活,仿佛在这里重现。<br> 盛祥饭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魏盛利总经理,四合院里葫芦藤下的四脚方桌,专卖贵州菜和火锅,狗心、狗腰、狗鞭、凉拌、红烧,一一都在菜单上。一百二十元一个人消费。看完菜单,我起身就走!谢谢光临!我的尴尬!<br> 三味书屋,古朴典雅,就像台北的茶馆那样,红木方桌,硬板凳,爱读书的老板开书店是志趣高于生意。在那里喝茶,有书香、茶香,还有定期集会座谈,国事议论。台湾作家也来签名卖书,老板说。<br> 美中不足是厕所里的红色警告:马桶阻塞,严禁大便。进到里边,本来没那意思,仍不免饱受压迫恐吓。假如万一真有紧急状况怎么办?<br> 地下宝贝,上海宝贝,全中国都是宝贝。<br> 燕沙区,地下酒吧门外三五聚成群,香烟啤酒粗口脏话,西方人东方人,震耳的鼓声在巷弄里震荡,隔邻酒吧莺莺燕燕,坐在门边矮凳,岔开双腿,裤底朝天,东张西望。<br> 路边烤肉串,男男女女蹲在昏暗惨淡的街灯下闲话家常,炭火味和烤肉香交杂在逐渐沉退的昼间热气里。<br> 这夜,如此乖隔!台上的“宝贝们”不过十一二岁未转声的少年仔,怪腔怪调叫嚣着他们未必懂得的叛逆、愤怒、颓废与虚无!雷鬼、摇滚、重金属!他们表情冷酷,神情淡漠,张着空洞的嘴巴冷冷地叫嚣,和台下围绕着他们疯狂叫喊的观众,形成极端的对比。他们热爱那样的畸形变异。闪烁的霓虹,晃动的人影,女子勾魂的眉眼,男人搜索捕猎的目光,这原始而野蛮的欲望森林。<br> 那些说英文的西方男子们都说:京城的女子美艳大胆,热情如火!<br> 男人来到这里败坏自己德行还沾沾自喜!因为有美丽青春的女子投怀送抱,他们都自命潇洒,到处风流!某某的男友是我好友,好友回华盛顿,我睡了某某!很过瘾的妞,可以介绍给你! ”<br> 这样的话赤裸裸在我耳边。<br> 未成年少女,荷尔蒙催成的大奶,堆耸在贫瘠的胸膛,裙子短得不能再短,低胸的上衣,露出稚嫩无辜的肌肤,脸上未老先衰的苍白病容。<br> 变的不止是生活,还有景观,找不回旧日的京城。王府井成了工地,建国饭店被周围的高楼压矮,还有更新颖更壮丽的新地标,一栋高过一栋,中恒超级市场、赛特购物中心,到处可见新贵的骄恃。<br> 走在长安大道,仰头观望帷幕玻璃映照着天色,错把京城当纽约,唯一没变的景象是:摩天大楼光影下,宽阔的人行道边,还是那些打着芭蕉扇,排排坐着闲话家常、织毛衣、讨论电视剧情的妇道人家,以及随着音乐忘情跳着土风舞的中年男女。<br> 黄昏街头,地铁出口有作家摆地摊卖自己的作品,《赤裸人生》一本十元,蚀本贱售。作家体格雄壮,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粗黑的短发,横扫的眉,粗犷中带着文人的细腻。旁边坐着他浑厚温润的妻。一身碎花洋装,红通通一张饱满而憨厚的脸。<br> 警察来了,赶走围着看书的人群,作家不亢不卑地说:我本人就是作者,我卖自己的书,没做什么违规犯法的事。<br> 走!走!走!警察吆喝着。<br> 走吧!喝杯茶去!.我请你们!我在旁边悄声说。<br> 作家想了一秒,爽快点头。收拾了地上的书。台湾排骨,就在地铁站旁一家新颖光亮的餐厅。<br> 庄晓斌,黑龙江人。1974年的二十出头年纪,意外收听了台湾中央广播电台的节目,说他们如果需要帮助可以经香港和台湾联络。他于是替哥哥寄信到香港。<br> 就因为一封信,哥哥被处死刑,父亲坐牢,他自己被判无期徒刑,一直到1986年上诉平反,才走出囚他十二年青春的监牢。在狱中写成七十多万字的文稿。一段平静的叙述。<br> 出狱后,庄晓斌当过供销公司经理,酱油厂厂长,为了出版社的出尔反尔,使他背负三万元高利贷。最后,六千本书印出来了,他却成了债囚,不得不出走故乡,来到京城卖书谋生,在街头和警察打游击。<br> 夫妻俩每天在黄昏人多的时候去地铁口摆卖,一本十块人民币,每天卖完二十本书后,一起坐一小时多地铁回租来的小房间,吃个简单饭菜。他们唯一的期望就是卖完书,然后,再一本接一本地写下去。<br> 这是缘份。作家干了杯,他单纯清苦的日子里这是不寻常的际遇。他寄望我把他的故事告诉世界,告诉所有的人。他期望有出头的一天!!<br> 全中国有太多这样的故事,并非我无动于衷,实在是无能为力!<br> 短短七日,走马看花,寻不回一点和过去相关的记忆。他们都不念旧,自己又何必伤情?不过是旧地重游,景物全非。<br> 02 邪恶的天堂<br> 书上描述:西伯利亚铁路所经之地人烟荒芜,火车每三四小时才靠站停十数分钟,旅人若非想感受世界最长铁路的滋味,是不值得尝试的!<br> 童年乡下,野草长过身高,那探着头颅颠着脚尖看出去的世界就是一片荒芜,那荒芜给我无限的惊奇与想象。<br> 我存心要见识的就是这种无止境的荒凉。<br> 莫斯科的安迪在电话里交待:不要喝陌生人给的饮料,找一个有孩子的正常俄国家庭做朋友。<br> 下药、偷窃、打劫、强奸、杀人……是这一趟路的必然情节:所有的人都给我这样的警告,尤其我单身一个女子!<br> 他们还说:搭中国车,不要搭俄国车,需要准备很多食物,火车上食物难吃又昂贵。<br> 我带了一把瑞士小刀,一大块瑞士大孔奶酪(emmenthal),三斤橘子、苹果、矿泉水、巧克力和饼干,以及战战兢兢的一颗心。<br> 早晨七点四十的火车,每星期一个班次,北京出发经蒙古往莫斯科,六日六夜,火车将在边城二连换成宽轨,继续行经蒙古草原、西伯利亚平原、内陆城镇、贝加尔湖、乌拉山抵莫斯科,横跨亚洲到欧洲,全程九千四百四十六公里,经过三个不同时区。<br> 俄国车经白俄罗斯海参威,比中国车多走一天。<br> 十三节车厢中,一节餐车,两节俄国人管理的俄国车箱。在中国境内有免费三餐,蒙古境内换成蒙古餐车,由蒙古人服务,卖蒙古餐,进入俄国就是俄国人卖俄国餐。<br> 第一天,一个人独占一问包厢,左邻是两个中年中国男子,右边是一对蒙古夫妇和他们的小男孩。我在车厢里晃一圈,没找着特别正常友善的俄国家庭,也没见着什么可疑的不良份子。一等车箱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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