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一
玉门、玉门镇,火车时刻表上的两个站名。既然以玉门为名,那个在诗词里坚守的天下名关,想必就在它们的领地吧。单看名字,生出这样的联想也自然。
那么疏勒河这个站名呢,一定和那条自西向东流淌、孕育了敦煌文化的内陆河有关。千里疏勒河,古时它的两岸曾经绿洲密布,商旅如云。今天,一个火车站就是一个绿洲。
夜色里,和这个兰新铁路(兰州-乌鲁木齐)上的柳沟站无缘谋面。列车从柳沟站拐出,白兰新铁路驶上了一条新生的铁路。14年前,我是在兰新铁路的柳园站下的车,坐着汽车在戈壁又跑了120多公里。那时坐火车来看那些美丽的“飞天”,都走这样的路线,柳园站是通向那些石窟的火车之门。
早上6:30分,N857次在绯红夹着暗云的晨光中缓缓停下,站台上仰头看这个悬着“瓜州”两个字的新火车站,就想到烽燧、国门那一类的建筑。隔着铁道,白风车像索取的手,向天空敞开自己的欲望。在戈壁,眼睛总是试图寻找戈壁之外的事物。任何异于戈壁的事物都值得注目,甚至那一蓬蓬的骆驼刺。白森林风车和国字脸的火车站,更是改变了戈壁的单调。
2007年6月,160多公里的敦煌铁路,它的终点站敦煌站还被包裹着,不能看到模样。瓜州站却一派朗然,是这条新建铁路上最醒目的火车站。
虽然“安西”这个名字源于康熙西征,取“安定西域”之义,清代、民国一直沿用下来,无论怎么说都够得上有历史,但是这里的人们最终还是偏向了更古老的称谓:瓜州。这两个字在中国的历史版图上并非具有唯一性。当地人仍满口“安西安西”的,但不论是火车时刻表还是火车站,人们现在看到的都是“瓜州”这个名字。这也是望文生义不会出错的一个名字:产蜜瓜,所以被称为瓜州。
从瓜州站往县城走,经过一座桥,桥下的河貌不惊人,河道里有的地方,黢黑的淤泥顶出了水面。眼中平庸的河流,就是发源于祁连山脉的疏勒河。
瓜州在疏勒河中游的一片绿洲上。绿的棉花田,汪着灌溉的水,路旁、田旁成排纤瘦颀长的杨树,在踏实乡、桥子乡满眼千人一面的绿洲景象,踏实乡的沙枣树尤其茂盛。路旁一些乡民的房子,有点像城市里的联排别墅,听当地人说,这里不少人家靠种棉花赚了钱。修敦煌铁路时,为了让2万亩棉田的灌溉用水从铁路下面流过,特别多修了16处桥涵。
不知什么时候,棉花田就被红柳取代了。
“世界风库”的名号到底配得上,即使已是6月下旬,仍长风飒飒,摇摆的红柳在戈壁上喧哗,泛出紫色的浪。
锁阳城的小姑娘说,再有几天,红柳花开得更艳,那是一年最美的时候。在一蓬白刺下,她找到一棵黑黢黢的锁阳让我看。传说唐代薛仁贵西征,兵困锁阳城,缺食物,就吃这种中草药植物。
风像吸盘,没有放过这个废墟之城,每一天吮吸它苍老的精魂。指着一处断开的风干残垣,小姑娘说玄奘就是从这个城门走出锁阳城的。传说中的玄奘遗迹,仍孤独地守在戈壁上,经受太阳的暴晒,玄奘和这个地方之间的故事,仍在孜孜流传。当年他取经,一去一归分别走了丝路中段的中道、南道,就是在瓜州这个地方,他脚下的路分化又重合,和中原都城相连。他经过的唐代玉门关,有一种说法是就在瓜州的双塔堡。
远远地站住回望,锁阳城像戈壁上一片虚弱的烟尘,在天空下起起伏伏。这个荒凉之城,在戈壁上凝望了千年,挣扎了千年。
正午的风呼啸狂奔,脸吹得生疼,不停地喝水,嘴唇还是焦渴。只有在戈壁,才能懂得那些废墟的抵抗。
瓜州东邻玉门,西连敦煌,南望祁连,北枕大漠,是进入嘉峪关的门户,也是去敦煌的要道。
在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看来,瓜州一地的中小型村庄,在他1 900年至1 930年的四次中亚考察地图上以及中国行政区划图上,要比“大而富的敦煌绿洲更显赫”,这完全是因为它们更重要的位置。它们位于当时疏勒河与北山——哈密沙漠带之间的交通要道上。
古代关城遍布的瓜州,历史上的命运起起落落。在重视经营西域的清代,瓜州成为清王朝向西域用兵的交通锁匙(自清朝始,西域一带拥有了新疆这个称谓)。
但是在汉代,河西的四个军事重镇里,敦煌的地位无与伦比,中国通向中亚的交通要道必经敦煌。
在欧洲陆地图上,北纬35度一带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名字:雅典、巴格达、德黑兰、伊斯兰堡、西安等,而在北纬40度一带,则分布着这些名字:罗马、伊斯坦布尔、安卡拉、北京、喀什、楼兰、敦煌。
这个发现里的诸多名字,从东到西串联起来,就是一条路。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路能和它攀比。古老、神秘、诱惑,中国、印度、希腊、巴比伦等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由它联结了20多个世纪。它不再仅仅是道路,而被看作是~条“文化运河”、 “对话之路”。该怎么称呼它呢?从它被注意起,人们不断赋予它“绿洲之路”、 “玉石之路”、 “骆驼商路”一个个名字,甚至“亚洲高速路”,中东地区还一度给予它至高无上的地位,称它为“帝王之路”。但是,它们一个都不曾获得永恒的生命。
直到19世纪70年代,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他关于中国的名著里,把西方眼中具有魔力的丝绸,铺洒到这条光芒万丈的道路上,属于中国特产的丝绸,才以一种象征成为这条路的名字。李希霍芬写下的“丝绸之路”,从此传诵。
丝绸之路,其实不是一条路,确切地看是一个交通网。尽管广义里有海洋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西南丝绸之路等,但是狭义特指的丝绸之路,即是穿越沙漠绿洲的贸易通道。
在中国境内,丝绸之路从长安沿渭水向西,过黄土高原,经过河西走廊到最西端分成两条,一是丝路新北道,又称天山北路,经哈密沿着天山以北的准噶尔盆地前行;另外一条通向西域的路,分出丝路北道(开辟了新北道后,被称丝路中道)、丝路南道。
从瓜州到敦煌,经玉门关、阳关两关向西,就进入了西域。
瓜州到敦煌,火车行一个多小时。
修在戈壁上的铁路,看上去没有惊心动魄的工程,也没有惊心动魄的风景,几乎和戈壁一样的平淡乏味。对于乘车的人,戈壁,就是让你的眼睛不由自主合上的地方。看似平坦,用脚丈量,却高低起伏,沟壑坚硬。一望无际的下面,藏着河谷,藏着树,藏着石窟和精美。
但是戈壁是富有欺骗性的,危险总是藏身于不动声色的面目后面。戈壁上的铁路,最怕降暴雨,山里的洪水形成戈壁漫流。那时死寂焦干的戈壁,便横流着肆无忌惮的洪水,洪水漫过戈壁,涌向戈壁上的铁路。
火车上的敦煌铁路,车窗外永远是两种景观:交替的戈壁和绿洲。
出瓜州,开着一穗穗紫花的红柳,一路招摇着戈壁的明艳。
每一株红柳、每一株骆驼刺,都是戈壁的荆棘花冠。
短暂的戈壁视线,被大片的绿洲替换,茂盛的棉花水田,一路忽闪出品亮的银屑。正当眼睛充盈了绿洲的生气,突然,一个荒寂的世界卷土而来:一簇簇的突起,一色的灰白鬼脸,火车在鬼影憧憧里笃定穿越,诡异的矮小雅丹完全在火车的俯视之下——在这条铁路线上,才能拥有这样的体验。
沿丝绸之路兴建铁路,是人们用工业方式向这条古老道路致敬。
从1905年兴建的汴洛铁路(开封一洛阳)延伸出的陇海铁路(连云港-兰州),可以说是丝绸之路沿线中国段内最早的一条铁路,其中连云港至天水段长1374公里,1945年修通,天水至兰州段长384公里,1952年修通。毛泽东为天兰段通车题词:庆贺天兰路通车,继续修筑兰新路。于是,1950年定下的兰州修至酒泉的兰肃铁路,延至乌鲁木齐,兰肃铁路也改称兰新铁路。
全长近1900公里的兰新铁路是沿丝绸之路兴建的第二条铁路,自兰州起经武威、嘉峪关、柳园、哈密、吐鲁番至乌鲁木齐西站。而1990年通车的贯通北疆的铁路,从兰新铁路的西起点站乌鲁木齐西站起始,经石河子、乌苏、精河至阿拉山口国境站出境,与哈萨克斯坦铁路接轨,再西经阿拉木图、莫斯科、明斯克、华沙、柏林,至荷兰的鹿特丹港。这条自连云港至鹿特丹港的大动脉,被人们激情地称为新亚欧大陆桥。
白兰新铁路上的吐鲁番,先连接库尔勒,再延伸至喀什,分段建设通车的南疆铁路,则是沿着古老的丝路北道(新北道出现后,被称为丝路中道)部分路段而兴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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