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当命运朝向一个注定多义的人
[炙]
公元一五八二年。夏天像一卷被烤焦的菜叶,蔫蔫巴巴地覆盖着一个名叫明的王朝。空气中弥漫着深腐的气息,生灵窒息。
那是一个陷入高烧的王朝,体内的火苗与体外的光焰,隔着薄薄的皮肤、骨骼,热切地呼应。如果闭上眼睛,凝神去听,听得清他急促的呼吸吐纳声,间杂喘哮之音。恍如微小的箭矢,一支一支,疾速擦过滚烫的空气。
此时,一团冰冷,正在明的体内缓慢位移。那不合时宜的冰冷,携带舒畅,也携带刺痛,一寸一寸碾过明的腹心。那是一支绵延十余里的队伍,由七百余首尾相接的车马、三千多军卒役夫,以及一尊巨大敦实的棺椁组成。它从明王朝古旧版图的红心处出发,一路向南,向南,朝着一个名叫江陵的地方挺进。所过之处,浮尘蔽日。
京城、江陵,一庞大一瘦小,一繁华一荒僻,一荣尊一寂寞。之间的距离,用车马的轮辙来丈量,约等于二十个日日夜夜。
公元一五七八年,沿着同样的路线,上演过极其相似的一幕。空间的迁移,远比时间和生命来得缓慢。路边的风景来不及改变,奢华起伏的大轿已换作了端肃平坦的棺柩。轿里端坐的人,从此躺倒下来,笔直地,冰冷地,与道路平行向前。
从公元二零零六年春天的深处望去,那团冰冷,最初在离紫禁城不远的一处馆舍生成。那一方位,与五百多年后的湖广会馆,大致重合。公元一五八二年的春天,在馆舍深处的一张床榻上,俯卧着一个形销骨立、白须皓首的老人,疼痛正在他的身体中肆虐。他的手,握住一管饱含墨汁的笔,颤颤巍巍落在奏折上。奏折从紫禁城一路奔跑而来,墨迹未及干透,又匆匆奔跑回御案前。在一叠叠奏折中间,夹杂着老人的奏折。不同的文字,表达着同一心愿——乞归生地。
从生地到葬地,在这个平朴简洁的短语里,涵盖了每个生命或短或长的一生。老人希望两者,在他的意愿中、他的呼吸间重合。
哪十白生前领受过无上的荣宠,却注定无法如愿圆满自己的一生。那是一个匍匐在地的臣子的命运,老人的命运。臣子是另一意义上的奴仆,另一意义上的祭品,哪怕清刚自负,傲慢骄奢,雷厉风行,刚愎自用,手中握有的权力可以修改法度,掌判生死,宣讲道德,纵横疆场,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在生前,在死后。
最终,棺柩一路南行,栽入大地。过程隆重、鲜灿。拂去百年尘埃,在沿途匍匐垂泪的人群中,会否有一个人,预见到两年后华丽的棺柩骨架散落、碎砾铺地的一刻。命运那雍容华美的包装,将假借一个人,一双手,一种意志,还原它残酷的面貌与本质。
冰冷与炙热的对抗,继续在明的体内进行。直至公元一六四四年,满清的铁骑碾碎明早已赢弱不堪的躯体,挣扎结束。
高热之后的大地,冰寒一片。
[史载:明万历十年(公元一五八二年),内阁首辅张居正殁于京师。神宗赐搭建丧棚的孝布五百疋。大米两百担,与母弟、宗室璐王合赠银二千三百两、香油一千斤、香烛一千对、薪柴一万斤……朝廷特许京城设祭坛九座,因赴吊者太多,后加设七座;追封张居正为上柱国,谥文忠:派四品堂官与锦衣卫护送其灵柩返回故乡江陵,送葬队伍绵延十余里。]
[链]
那一命定的时刻,他早已预见。
预见,却无力阻挡。
那个躺进棺柩的人,再没有早朝、经筵、奏折和繁缛仪式来干扰他的宁静,也再没有明枪暗箭可以洞穿他归于透明的心魂。但绵延的生命链,不会随着一个生命的谢世,戛然断绝。他的子、他的孙,他的亲、他的爱,他的仇、他的恨,还在时光中接续。如同命运,不只在脆弱的肉体上寄生。
集权时代,生命如一介蓬草,来自御座的一声叹息,便足以将之连根摧毁。
那叹息出自一个人的胸腔。除了身上的服饰有着特定的象征意蕴,他和普通人一样,有着五官四肢和怦怦跳动的心脏。起卧之间,飘忽无定的思维在他的大脑里奔窜,郁闷喜悦苦恼忧伤愤怒无助怨怼失意恐惧纠缠着人生的日日夜夜。可再微弱的叹息,一旦出自他的胸腔,便像紫禁城屋宇檐角盘踞的兽、大殿天宇正中回旋的花,从具体的形上升为抽象的意。这叹息,携带着自历史深处积聚的万钧之力,披盖四野,可以在瞬间将一切倾坼。
公元一五八四年,叹息从一个名号万历的年轻皇帝口中吁出。一团带着火焰的力,疾速穿过明王朝腐滞的空气,似一只暴虐的铁拳砸在了一个叫江陵的地方。
一个名字戴上了诅咒。无形的锁链,赠予死去的魂灵。有形的锁链,环套在他的子他的孙的脖颈上。他的亲他的爱,碎作齑粉。黑色的血汨汨地在地层间奔淌,猩红的泪在娇嫩老朽的面颊上奔窜。
锋利,无可抵挡。乖谬,无可抵挡。暴戾,无可抵挡。毁灭,无可抵挡。
无常的命运,无人可以阻挡。
从此,墓园荒芜。
[史载:明万历十:年(公元一五八四年)四月,神宗下诏查抄荆州张府。司礼太监张诚和刑部右侍郎丘■急赴江陵。途中即传令地方官登录张府人口,封闭房门。后老弱妇孺饿死十余人。张居正之子懋修不堪忍受折磨,自杀未遂;敬修羞愤难当,自尽身亡,临终写下一纸绝命书。张家阖府男丁“俱令烟瘴之地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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