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岩揭秘
——一个刚走出原始父系社会的神秘之地
第一章 冒雨进三岩
许多年以后,当我翻看当年进三岩时写下的一些笔记,那时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我在本子里记下了这么一段话:如果说人类社会呈梯形状发展,那么,西藏则是现今世界上少有留存下来的、人类社会发展史的“活化石”,是我们这个星球不可再生的人文资源。从现代电子信息的文明程度到数千年前的自然生存的“原生状态”,都可以在西藏现实地观察到。
昌都是西藏东部重镇。我到昌都时,听过这样一个说法:西藏最彪悍的人是康巴,而康巴人中最彪悍的则是三岩人。西藏东部和四川西部藏区,通常被称为“康区”,东部藏人因而被称为“康巴”。在拉萨时我就常见到康巴人,他们身材高大魁梧,宽袍大袖,头缠红穗或黑穗,外表格外英武。我听过这样一个传说,公元前336年,亚历山大率领马其顿军队东征,用短短四年时间,就征服了叙利亚、埃及和整个波斯。公元前326年,他又挥鞭直指印度,铁骑越过了印度河,大败波罗斯携带着群象的军队。数次征战,马其顿的军队抵达印度最富饶的恒河地区,这时,热带的潮湿闷热、毒蛇蚊虫,使远离家乡的马其顿战士吃尽苦头。怨声载道的士兵拒绝东进,此时亚历山大的斗志亦锐减。当初,他征服了埃及,欲往西去,却是漫无边际的沙漠,往南,又是浩瀚的大海;东征印度,一路所向披靡,却见喜马拉雅山脉高耸云端,横在他这位不可一世的国王面前。伟大的亚历山大竟以为足迹已达全世界,征服了人类居住的所有地区,他寂寞地抚鞭叹道:世界怎么就如此之小呢?马其顿大军西撤时,在印度的北部山区留下了一支纯种的雅利安人。这支雅利安人后来分为三部分,大部分留在了恒河平原,其中一部分北上,在克什米尔定居,现在那里米纳罗部落的人,还保留着马其顿人古老的生活习俗;还有一部分雅利安人随着季节,沿喜马拉雅山远徙,在西藏东部的横断山区定居下来,渐渐演变成现在的康巴人。据说,二战时期,以亚历山大再世自居的希特勒,野心勃勃想征服全世界,但德国人口毕竟有限。这个战争狂人竟想出绝招,派遣党卫军专程到喜马拉雅山区,寻找纯种的雅利安人后裔,准备从克什米尔山区的米纳罗人和西藏康区的藏人中选择部分英俊魁梧的男子,带到德国,与金发碧眼的雅利安女子交配,培养最优秀的雅利安人种,以满足法西斯德国统治全世界的需要。
昌都是康巴人生活区域的中心,我到昌都采访,才知道还有三岩这个地方。刚到贡觉县那个晚上,县委书记寸心灵到我住的县招待所来,他说,你想去个现在生活状况最贫困的地方,在贡觉县就数三岩最贫困。寸心灵带来一些材料让我随便翻翻。
深夜,招待所停了电,我就着烛光翻看他带来的一沓材料,其中一张已经发黄的纸吸引了我,上面写道:
1960年9月三岩宗与贡觉合并为贡觉县,三岩划为罗麦、雄松、木协三个区,有41个自然村,3个牛场,大小寺庙26个,2068个喇嘛,全部人口11288人。三岩是封闭性的特殊地区,东与四川康藏地区隔金沙江相望,西面连绵的高山峻岭与贡觉相隔,这里的社会尚带有原始性的父系血缘家庭集团遗迹,藏话叫“帕族”。
《贡觉县关于三岩情况调查的汇报1960.11》
当夜我去县里找人,在县档案室翻遍了贡觉县保存的历史材料,有关三岩历史的情况片纸未得。
去三岩,去解开那里的“帕族”之谜!
那天晚上,我很激动,就像美国记者发现了秘鲁腹地的印加城堡,昏昏然中,一群手执火把的人把我劫持而去,他们脸上涂着油烟,头上插着长羽。在一个云雾缭绕的山冈,我看见了穿着皮衣的蓝鸟,看见了海地圣多明哥那个令人尊敬的酋长,他们发出无法形容的怪笑,我伸开双手,身后是一株巨大的榕树,一堆大火炎热烤人,我说:蓝鸟,我不能跟你到密林中去,不能。
太阳从窗外透进一道晨光,天亮了。
吃过早饭,我们忙着打点行装,有鸭绒睡袋、录音机、照相机、压缩干粮、午餐肉罐头、手电筒,还有稿纸。离开县委大院,11点40分,这时发生了地震,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从脚下颤动着滚过,电杆和房屋都在摇晃,人们尖叫着从各个房间里跑出,一个女人大声叫喊她的儿子,向后院跑去。那一天,县里有三分之一的房屋裂了缝。待大自然的威力平息,我们向三岩进发。
在百万分之一的西藏地图上,由贡觉县向东南,有一个叫拉妥的地方。拉妥在贡觉很有名,这倒不是拉妥是个什么有名的村落或寺庙,实际上拉妥是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拉妥有名是因为这里是贡觉与三岩的分界之处。
我们在拉妥搭乘了一辆不带车厢的拖拉机,几个人挤在拖拉机驾驶室,在简便的公路上行驶了十来公里。从拖拉机上下来,几个人脑袋上或多或少都有几个被撞出的包。我常年在西藏做记者,东奔西走,大小汽车都坐过,也坐过马车。但唯独到三岩那次乘坐拖拉机,颠簸在坑坑洼洼土道上的滋味永生难忘。
和我们一块儿进三岩的是县组织部长索朗贡布,他做我们的翻译。索朗贡布腰间扎了一皮带,挂着包了红绸的五九式手枪,皮带上有一圈亮晶晶的子弹。从拉妥到三岩最近的木协乡,要穿越森林茂密的扎钦峡谷,峡谷间还在修一条简便公路,仅通了十来公里。索朗贡布带我们在拉妥路口一顶牛毛帐篷里喝酥油茶,而后,他走出帐篷,很神气地一挥手,拦下了一辆从县里来拉妥的拖拉机。看来这一带人都认识他,恭敬地和索朗贡布打招呼。索朗贡布不由分辩地让拖拉机手卸下拖拉机后面的车厢,送我们几个进山。他得意地对我说:“这下我们要少走十来公里哩。”
简易公路到头了,面前一条马道蜿蜒伸进峡谷。公路边有一顶帐篷,里面住着一户牧民,不远的草地上有十几头牦牛,还有几匹马。看来这户牧民生活清贫,因为他们待客用的是清茶。帐篷里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索朗贡布自在地盘腿坐在地上,他和看来是夫妇的一男一女两个牧民说着话。
我固执地要往前赶路,同行的电台记者张云华、《西藏日报》记者刘立强只好和我一起赶路,而索朗贡布说:“你们先走吧,回头我找几匹马追上来,我们得骑马走。”
天气晴朗,如果真是二十多公里,又何必待在半路,我想我们是可以走到的。拄着桦木棍,走在青草柔软的山道,两侧是密密的山林,微风吹过,不时有野雉啼鸣。
过了很多年,在北京和同事谈起1985年我的三岩之行,所经所历仍然清晰在目。
本来我可以死两次的,或许是命运之使然,三岩不是我的归宿。
峡谷不宽,山脚下的树木多是桦树,山中间至山顶则是松树和杉树。走得精疲力竭时,天色已晚。峡谷中风声大起,在林间呼啸,接着乌云漫卷而来。我们三人拄着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我说:“有户人家就好了。”俩人不吭气,只是艰难地向前走。我调侃说:“不行的话,最多咱们找个树洞待一晚上,也许木协就快到了。”刘立强说:“也许钻到熊洞里去了。”张云华看了看表:“转过前面山嘴或许就是木协。”
山风凉了起来,接着感觉到了稀疏的雨滴。山林已是黑影幢幢。说实话,下雨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山林间的豹子或狗熊。
山雨说来就来,一会儿我们的鸭绒外衣基本上湿透了,雨衣我们倒是带了,但用来紧紧包裹了我们随身携带的照相机、录音机之类的东西。
在一块桦树林稀疏的山坡,我们终于看见了灯光。不过不是木协,也不是村子,而是两顶帐篷。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赶过去。亮着烛光的帐篷里有两个人,他们惊讶地看着我们进来。
我用蹩脚的藏语和他们交谈,知道两个男人是县里的民工,修简易公路打前站的。我们脱下湿漉漉的鸭绒衣,张云华毕竟是学藏语专业的,他接着叙述了我们的身份,抬出了索朗贡布的大名。两个男人很高兴,又多点了一支蜡烛,并加些木柴使地上的火堆旺了一些。我殷勤地从背包里掏出两听午餐肉罐头,就着烧开的清茶,和民工边吃边聊。两个男人说了许多称赞的话,张云华翻译说,他们佩服我们这三个汉人竟敢走扎钦峡谷。我在县里就曾听索朗贡布讲过,三岩人生性好抢好斗,扎钦峡谷是他们出没的地方,别说单身路人,就是马帮他们都敢抢,扎钦峡谷里前前后后不知被杀过多少人。当然,扎钦峡谷也是山豹、狗熊出没的地方,据说以前还出现过老虎。
一个民工带刘立强、张云华去了另一个帐篷,我和另一个民工聊了一会儿。他帮我用四个装满什么东西的纸箱拼了一张床,铺上雨布和一张看来是给我用的毯子,我钻进睡袋坐着记笔记,抽烟看书。雨越来越大,林间的呼啸令人恐怖。民工给我当枕头的一个帆布提包,里面装有硌人的小东西,我把烘干的鸭绒衣垫在上面。民工睡了以后,我又把所有的三支蜡烛都立在我面前的纸箱上,翻看卡西尔的《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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