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露水养活一蔸草
去坦渡那天,时值雨水——农时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个。雨水中,还有阵阵雷声。这让我的记忆变得格外清晰,一个清晰的开端,我是从牛年的第一声春雷中出发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在共和国诞生的六十周年里,我也在心里默默祈愿,中国农民能够迎来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一路上,一直不停地下着雨。车窗上,漫溢着绵密的雨水,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田野,心里还感觉一片冰凉。然而,就在这样的雨水中,草木开始萌动返青,天气开始回暖。至少,雪是不会再落了。“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雨水前后,油菜、冬麦在经历了一个长冬之后,也开始苏醒了,摇曳着,摇曳出许多鲜活的姿势。春雨贵如油。但此时,在二十四节气的起源地黄河流域,在北方——华北、西北以及黄淮地区却传来让人不想听到的消息,那里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旱。这让我心里涌起一股不祥之感,古老的中国,真是多灾多难啊。
车,一直行驶在江南这片绵延起伏的丘陵地区。一路上,我看见田野里,最多的越冬作物都是油菜,山坳间狭长的土地上,也有人种了一茬冬麦。俗话说,麦浇芽,菜浇花。这个季节,这场雨水,对刚刚抽薹的油菜真是一场及时雨。除了粮食,这里也是油作植物的重要产区。粮油,粮油,粮油不分家。汽车从京珠高速公路下来,你的第一个感觉是路突然窄了。我知道,这才开始进入真正的乡村了。
坦渡,是一个我多次来往的地方。从历史与地理的大背景看,这里属于洞庭湖和长江的交汇流域,水系纷繁。但随着洞庭湖不断被人类围垦,湖泊日渐萎缩,这里离洞庭湖已有百里之遥。而今,离这里最近的湖泊是黄盖湖,最近的河流是一条在地图上难以寻觅的小河,这也是湘北和鄂南的一条界河。在小河那边,是湖北境界,他们把这条河叫新店河,因为那边有个叫新店的小镇;在小河这边,就叫坦渡河,因为这边有个叫坦渡的乡村。这一衣带水的湘鄂交界处都是丘陵地区,但又以畈田为主。当地农人都把这样的田野称为——畈哩。我后来吃惊地发现,这并非一句狭隘的本土方言,而是一句古老的越谚,在清朝范寅辑录的《越谚》中就有对“畈哩”的解释,——田野间。但更准确的解释应该是,田畈,平畴,也就是成片的田。
在坦渡,这里的农民把各种土地分成了三种:山哩;畈哩;湖哩。山哩,是对山地和丘陵的统称,这里的人大多种植山林、果树和玉米,稻田很少;畈哩,就是水稻主产区,也是洞庭湖商品基地的一部分;湖哩,不仅只是湖,而是指湖区广大的冲积平原,在这里,特指黄盖湖靠坦渡这边的土地,这里也是以种水稻为主,但很容易被湖水淹没,现在,很多低洼水田已被改造成了鱼塘,除了鱼塘也有很多人直接在湖里搞网箱养鱼,除了养鱼,也有很多人搞特色养殖,养鳝鱼、泥鳅、小龙虾、螃蟹、乌龟、王八,只要能卖钱,什么都养。很久以来,这里就是鱼米之乡。
这里,请理解我对这片土地不厌其详的叙述。对于我,这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她是洞庭湖和长江中下游的无数普通乡村中的一个普通乡村,正因为她的普通,才让我选择她来解剖洞庭湖商品粮基地的自然风貌、历史与现实,尤其是粮食生产的现状。我们可以忽略这样一个乡村,但我们无法忽略洞庭湖流域——全国九大商品粮基地之一。我们解剖了这只麻雀,事实上也就了解了洞庭湖商品粮基地的大致面貌,而坦渡作为普通的一个乡村,也更具有普适性,这也就像费孝通选择“江村经济”来解剖太湖流域的普通乡村乃至整个江南农村,是一样的意义。
路,越来越狭窄了。对此,我早已见惯不惊了,越往乡村深处开,路越窄,车开到坦渡村,然而,这里还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要去的是那个自然村落,离这里还有三四里。那里有两个村民小组,住着五六百村民。去那里,其实也有路,河岸上的一条土埂,顺着坦渡河岸向着迷濛的雨水深处延伸着,延伸到一个你看不见的尽头。是的,那里,才是中国真正的农村,最普通的农村。六亿多中国农民,就生活在这样的自然村落里。
这种雨中的土埂,那种行走的艰难不需要描述。而在这条土路边上,就是一望无边的畈田。此时,田野里还是一片空旷,但可以看见农人的忙碌的渺茫的身影。渺茫的感觉,只因为我离他们还太远。天气还很冷,很多农人都穿着雨衣,正在田间清沟沥水,这是在为水稻春耕做准备。看来,这里现在还是以种双季稻为主,不然,农民不会这么早下田。如果种两季,早稻浸种育秧就该开始了。
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对农时和农活的安排大约还是知道一点的。
我在很深的泥泞里走着,也有农人挑着担子从几里外的村落那边过来,影影绰绰,遥远的感觉,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那种重复的感叹,又一次袭来,这么沉这么重的日子,怎么样的肩膀才能担当啊。等他们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正在往田头送粪。这个季节,正是送肥的季节。“立春天渐暖,雨水送肥忙。”我父亲念叨过的这些农谚,我还记得。我知道,他们把这些粪挑到了田头,还不能直接撒到田里,先要沤。沤肥的方式,是把收拾来的猪粪、牛粪堆积在田头上,用稀泥巴严严实实地糊住,不让它透气,这样就能沤出好肥料。不过,这样一点肥料,是无法撒遍他们所有的田地的,主要还是靠化肥。而城里人,想要吃到他们用土杂肥种出来的粮的食,恐怕,很难。除非,用这些土杂肥种出来的粮食要比用化肥种出来的粮食卖出高几倍的价钱,这些农民才会把这种货真价实的绿色食品卖给你。然而,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怀疑的时代,一个正处于社会信任解体中的时代,你相信这些农民高价卖给你的粮食是用土杂肥种出来的粮食吗?你愿意多花几倍的价钱去买他们的粮食吗?
这只是我的疑问,而农民很干脆,他们用土杂肥种的粮,不卖,都是给自家吃的!
说这话的农民,也是我找到的第一个农民,李国庆。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农,在城里该是退休享清福的岁数了,但在农村里,他还是壮劳力,还当着村民组长。一般说,一个村民小组就是早先的一个生产队,一个自然村落,不算小,也有几百人。李国庆那个自然村落,叫街埠潭。一听,就是一个挺古老的名字,早先该是一个渡口,可能还有街道。当然,这只是我望文生义的猜测。这也是我很难改掉的一个毛病。这老汉关心的不是以前,不是什么渡口什么街道,他关心的是这条路。他一边用树枝扒拉着雨靴上黏糊糊的泥巴,一边喘着粗气说,这路啊,太难走了!
我们的话题,就是从这条路说起的。你想绕开也绕不开。
很多没有深人过农村的人,都这样问过我,现在不是村村通公路了吗?
没错,是通了。三十多年来,一条条路修得离农民越来越近了。这是谁都看在眼里的事实。但这里说的村,一般都指行政村,也就是学校、卫生所、村委会和一些商铺比较集中的地方,叫村街也行。从农村走向城里的路是越来越宽了,但从城里到农村的路,是越来越窄。这也是合理的。一条大道,从高速公路、国道走到省道、地区公路,走到县里时,从县城通到乡镇,便是八米宽的县级公路,再走,从乡镇通向各个行政村的路,只剩下了四米宽的乡级公路。然后,就真正到了尽头了。而每个行政村,都有十多个自然村落,这才是种田的农民住的地方。他们从村落到村街远的有七八里,近的也有三四里。这也是中国交通网或公路网最大的空白。六七亿中国农民没有路走,他们出出进进,都走在我现在走的这种多少代人靠脚板走出来的土路上,大多只有两米来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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