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夏天的一个漆黑夜晚,亲戚来合云突然来到我家里。打那以后,他和父亲经常在一起,背着母亲商量事情。那时我才十二岁,许多话听了似懂非懂,但却感到新鲜有味,什么共产主义,革命,暴动,打倒地主和劣绅,夺取红枪会的领导权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忽然,母亲和父亲吵起嘴来。母亲不住地唠唠叨叨说:“你参加那些红党,不顾家,也不管孩子啦。”父亲说:“谁说不管,打土豪分田地就是为了孩子们。”我爬起来问父亲什么是土豪,他没好气地说:“快睡你的觉,小孩子打听什么。”
不久父亲就参加了红枪会。我看许多人在一起热热闹闹,挺好玩,也就跟着参加了。父亲在会里可是个大忙人,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开会叽咕事情,我也不知道他忙的什么。
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晚,父亲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他已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母亲连忙端上饭来,父亲把饭推到一边,戴上帽子,又向外走去。母亲和我都很奇怪,也不敢问出了什么事,坐在家里等着。一直待到快二更天,也没见父亲回来,妈说:“小海,你快去看看,你爸爸到哪儿去了。”我跑出门一看,只见很多人扛着梭镖拿着刀,向姓吴的地主家里拥去。华高走在前面,很快就把姓吴的地主的房子包围起来了。有人爬墙进到院子里,打开了大门,外面的人端着梭镖,举着大刀,一拥而进。不一会儿,把姓吴的地主拖了出来,拉上了后山。接着又把底铺子的恶霸华早、华能等四个坏家伙也拉来杀了。人们都在议论纷纷,说:“好,革命了,明天就宣布成立苏维埃。”我到处找父亲,可是哪儿也找不着,于是就大声叫喊。华高跑到我跟前说:“你爸爸一会儿就来了,走,我们到祠堂去吧。”祠堂里已挤了好多人。到三更天时,父亲和来合云、朱文焕从大吴家回来了。来合云说:“明天成立苏维埃。”我连忙跟着问:“什么是苏维埃?我们现在是不是共产党?”来合云说:“苏维埃就是我们自己的工农民主政府。好小子,你想当共产党吗?老子是共产党,儿子大概不成问题吧!”说着一把把我抱起来:“小家伙不简单,你知道什么是共产党?”我说:“共产党是打地主的。”来合云笑了。
第二天成立了乡工农民主政府、土地委员会、妇女委员会、儿童团、少年先锋队等红色组织;红枪会改编为红色补充军第二团。华高当了团长,父亲是党代表。不久第二团就出发到东区去打地主的寨子,我也跟着大队人马去了。
这是我过红军生活的第一课。我年纪小,个子矮,生怕人家不要,处处尽量装着个大人样。父亲在前面走,我穿着一双不跟脚的鞋,跟在后边。一路上,我模仿着父亲那样一大步一大步地走。走着走着就被拉下了,只好踢踢踏踏地跑一阵撵上去。父亲听到这踢踏的声音,就习惯地回头看看我,我也装着没事一样看看他。开始还可以,以后越走越吃力,父亲终于开口说:“你快给我回去吧,跟着一路不够垫脚板的。”我鼓鼓嘴,就是不回去。他沉下脸,说:“你非给我回去不行!”我一看拗不过他,就离开队伍嘟嘟囔囔地往回走。走不多远,趁他不注意,又钻到队伍里。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被他发现了,毫不客气地又把我赶出来,而且还在一旁监视着我。我干生气也没办法,蹲在路旁,眼看一村的人都神气活现地走过去,真急死人。忽然有人叫父亲到前面去,我又趁空钻进了队伍。
这时大雪飘飘,风也吹得挺紧,人们都耸着肩、缩着头。约莫快到中午,父亲到后边来检查行军情况,又发现了我。他还是赶我回家。我说冻死在外面也不回去。他看没法,就从身上脱了件单衣给我包头。我嘴里说不冷,其实两只耳朵和脸上像刀子割,怎么也止不住上下牙打架。本家吴华官大哥对父亲说:“你到前面去吧,我来招呼他。”父亲瞅了我两眼,就到前面去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行军,部队到达八里区南村,准备对龙盘寨、李山寨进行包围。部队到李山寨正西六里的李家楼时,天刚拂晓,民团还在睡大觉,打了几枪,他们就吓跑了。团部就留在这里。部队都上山围寨子去了。华官和文谋叔叔忙着杀猪做饭,我帮忙烧水。到柴堆上去拉柴火时,一拉,发现了一根皮带。这是什么皮带呢?顺手拉出来一看,原来是支汉阳造步枪。我真高兴极啦。中午,华官、文谋给部队送饭时,将这个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即刻派人下山来把枪要去看看,我也跟去了。到了那里,华高团长看了枪,笑着对我父亲说:“好,我们团又多一支钢枪了。”父亲要我回团部去,把枪留下,我说什么也不肯。他说我不服从命令,要揍我,我才吓走了。
一九二九年春天,部队到油炸河以北的小村庄驻下,防止大山寨的地主民团扰乱根据地。这时部队已从敌人手中缴获了九支步枪,上级又发来两支掰把枪,是给团长和党代表的。有一次趁他们不在家,我偷偷地拿着枪玩弄,不知道有顶膛火,一拨弄,“啪”的一声,把老百姓的一条老黄牛打死了。我吓得要死,急急忙忙去找团部司务长。司务长是个老成人,平时最喜欢我们这一帮小鬼,他看我吓得那个样,又好笑又好气地说道:“你们这些小鬼呀,光给我找麻烦,你知道,赔老百姓一条牛要十四块光洋。”说着就找老乡去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一听此事,可发了大火,顺手甩了我两个耳光,又把我关起来,不给饭吃,非要我回家不行。虽然脸上火辣辣的,但我却不哭。我知道父亲是个刚强人,从来不喜欢看哭鼻抹泪的人。不过我心里暗自思量:这一下糟透了,如果真派人硬把我送回去怎么办呢?正想着,华高团长来了,他训了我几句,叫我以后千万听话,就把我放了出来。这下我可高兴啦,急忙又去烧水。谁知一锅水没烧开,父亲又来找我了。他气呼呼地说:“三番五次地说你年岁太小,跟着净捣蛋,要你等两年再来,你就是不听……”我只好向他苦苦哀求说:“去年都跟上了,今年还不行吗?你枪里上了顶膛火,我以为是空枪才弄响的。今后好好干,听你的话,还不行吗?”刚说到这里,华高带着许多人拥进来,一齐要我唱歌。我估计这可能是替我解围的,看了父亲两眼,就站起来唱:
正月是新年,家中断米面,
衣衫破了没衣换;
——哪嗨哟,衣衫破了没衣换。
富人穿的好,鱼肉吃不了,
珍肴美味白炭火烤;
——哪嗨哟,珍肴美味白炭火烤。
我越唱越带劲,一面唱一面就表演起来。一气唱完了十二个月,累得我满头汗,呼呼直喘。大伙哈哈大笑,我看到父亲也扭过脸去偷偷地笑了。最后,他转过身来,又板起面孔对我说:“从明天起,每天除了工作外,要学习两个字,再胡捣蛋,非叫你滚回家去不可。”我伸了伸舌头,连声说好。
半个月以后,部队改编。华高他们都到二十八团去了,父亲在军部休息。因为我年龄小,就叫我到少先队去当小兵,也没有枪。三四十个小鬼在一起,除了行军,就学文化,上政治课。什么是阶级,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这些最基本的革命道理,很深地印在我脑子里,更坚定了我要干革命的意志。
一个多星期后,父亲和来选刚同志一道来找我,他告诉我上级要他回后方,到光山县东区去工作,要我同他一道回去。我说:“你回你的,我是不回去。”父亲说回去送我上学念书。我说:“不,这里人多热闹,我们每天也都在学习,哪里的学校也赶不上红军这个大学校。”他看我很坚决,也就不再劝我,但是要我每个月给他写一封信。我说:“爸爸你回去,我会好好干,放心吧。”他老人家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拿出刚买的一双布鞋,亲手给我穿上,摸着我的头,又看了看我的脸,说:“以后千万要听同志们的话。”我嗯了一声,不知怎的哭起来了。他的眼中也充满了泪水,但是没掉下来。转身向我们上级交代了几句话,就走了。从此以后,我再没有看见过父亲。
一九三二年,我在河口战斗中负了伤。到罗山休养的时候,听说父亲随四方面军主力西征了。一九三六年,我随红军长征到宁夏花马池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后,就到处打听父亲的去向。后来见到了熊起松、吴华江两同志,他们才告诉我,父亲在豫西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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