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电话
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井下全是死尸和血肉模糊的伤者。我从血泊和死人堆里爬起来,企图逃出矿井,但吓得两腿发软,怎么也跑不动……惊叫一声醒来,方知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我作为政府办公室秘书,随市政府调查组,来到财源煤矿调查矿难事故。也许是参与了这次矿难调查,也许是平时看多了矿难事故的媒体报道,才使我做了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噩梦。
这是一个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个体煤矿,安全条件极差,且违反操作规程,最终导致了矿工死伤各—人的矿难。
调查展开后,调查组听汇报、看材料,当地县乡两级政府和矿主都很配合,主动汇报了相关情况,作出了深刻检查,并给遇难矿工家属以优厚的抚恤……三天过后,调查结束了,我这个当秘书的,根据调查组领导定的调,已经把调查报告的腹稿打好了——一死一伤不算重大事故,罚款、通报……
明天,我将随调查组游览当地名胜,之后就要打道回府交差了。
噩梦醒后很难再入睡,我干脆坐起来抽烟。随身带来的香烟已经抽完,好在矿主送了一条未开封的,便打开来。谁料那条香烟里竟然夹带着—万元钞票!矿主对我这个小秘书就如此大方,对调查组的其他人员会怎么样?这是为什么?
正在我胡乱猜想时,客房里的电话铃骤然响起。已是天寒地冻的冬夜零点,谁会在这时候往宾馆客房里打电话?
来电话的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二柱子。我问:“十多年没有联系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行踪?”
“同学串同学,哪个老同学的行踪我不清楚?——你大学毕业后当官了,可我,沦落成了财源煤矿挖煤的打工仔。”
上初中时,二柱子是年级的学习尖子,后因家境贫寒,交不起学费而辍学。二柱子在电话里说他前年结婚了,眼下一家人全靠他外出挖煤挣钱糊口:“你什么时候回老家了,顺便代我看看我老娘,她老人家卧床不起几年了,全靠我媳妇苦撑着照料;还要请你代我看看我儿子——那小家伙可招人喜欢了!”
旧情唠过,我问他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事,二柱子这才说:“你们前来调查,就听听县乡政府和矿主汇报就算完了吗?”
“我们走访过劫后余生的矿工……”
他在电话里叹道:“矿工们一怕政府‘秋后算账’,二怕矿主豢养的黑社会打手报复,谁敢透露真情?”
“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调查的情况不实?”
“这次矿难何止一死一伤——多数遇难矿工被销尸灭迹了!还有,矿主为了掩盖真相、少付不付抚恤金,还把一些重伤者活埋了!”
我心头一颤:“可是,当地县乡政府向我们汇报……”
“财源煤矿是当地的纳税大户,矿主又重金买通了各方头头脑脑,县乡政府能说实话?一切都掩盖就绪了才请你们来的——要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他们连发生矿难的消息都不会往上报告。”
我虽然也在仕途上混,但天良没有丧尽,揭露真相、为遇难矿工申冤的欲望升上了心头:“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明天找你再作了解。”
二柱子说他现住黑石沟,住所前面有棵弯腰榆树,同室居住着5个打工仔,找到其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证明真相。“多年不见,你可能不认识我了。不过我的鞋垫是我媳妇缝的,上面有棉线缝的2004.1.3字样,那是我儿子的生日。”
我还要再往下问,但二柱子那边把电话挂了。我房间里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功能,想回电话过去也不知道他使用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我借故没有去游览名胜,独自找到黑石沟。这是条无人烟的荒沟,既没有工棚也没有房舍。但是,二柱子说的那棵弯腰榆树,榆树下面是一片新土;新土旁边有一只半旧的胶底鞋,鞋子里面有鞋垫,上面有棉线缝的2004.1.3字样……
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鸡皮疙瘩“呼啦”起了一身。
我结结巴巴地把情况向调查组作了汇报,招致一片讥笑,但后来调查组还是到黑石沟挖开了那片新土——下面埋着5具尸体,其中就有二柱子……
他的眼睛定定地瞪着,直视着他家乡的天空——二柱子在看什么?也许,他看到了正在朝他这里张望的白发的老娘;也许,他看到了蹒跚学步、“招人喜欢”的儿子,正向他这里走来。
杀蛇
师傅警告,被五步蛇咬了,蛇毒人血,走不出五步即毙倒在地。这可是千万千万要当心的事情啊。我把师傅的警告牢记在心。入了蛇餐馆3年,绝无闪失。总能在乱缠成团的毒蛇里,拎到一条毒家伙的七寸,把那厮毒牙往碗边一磕,让乳白毒液喷个精光,然后,干净利落剪去蛇头,手一撸,脱了蛇皮,取了蛇胆蛇血。这日邪了,天东边出太阳,西边下雨。餐馆地上的油渍老是要把我滑倒在地。有客要吃五步蛇,老板贼,二狗,有人要吃了,你快上。我觉着这话也邪,有人要吃,我就上,是吃蛇还是吃我?我咕哝着,提了蛇笼,到客人面前。客人哗地从桌边全站起来,如看杂耍。他们起立,我很得意。于是我潇潇洒洒地去抓了蛇的七寸,那蛇滑得很,竟脱了手,再抓,不想被蛇牙叮了一口。看到两滴黑血渗出来,餐桌上的老爷太太小姐全惊叫起来,数上五四三二_的工夫,我就永别这个世界了。也是无奈,情急生智,我的身边放有一把菜刀,我左手捉了菜刀,刀在餐桌上将右手剁下,餐桌咔嚓嚓分成了两半。红的,绿的,紫的,黄的,烧的,炸的,炖的,满天飞扬。我晕过去了。我被抬出餐厅,就餐的人逃个精光。
一麻袋蛇扔在地上。如果那些家伙跑出来,跑到街上,还得了?不说那团在袋中蠕动的蛇,就是我未杀死的那条蛇,哪一条闹腾起来,也够受的。后来,老板说,他们全部吓破了胆,把门关上了,上了锁。他说,他的餐厅和他性命攸关,就扒着窗子看个究竟。
后来的事全是老板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他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那会儿,我那只砍掉的手,惨白如纸,刀刃上黏着触目惊心的白骨茬。“手”的身后拖着血丝像飞舞着彩带,竟然在地上爬,去追逐那条已经吓得半死的五步蛇。手爬的样子很像海里的海星,或者像乌贼。因为四指长,拇指短,起初爬得很艰难,再加上断手之痛,刀痕淌血,它一阵一阵痉挛,一瘸一拐地向毒蛇爬过去。五步蛇开始完全被惊呆了,脖颈伸得老长,头立着,不知怎么办好。少顷,我的手和五步蛇都醒过了神,手一跃而起,蛇迂回而逃。手指爬动的声音,像马蹄叩地,淹没了蛇腹下鳞片儿飞动的声音。只听见蛇嘴里丝丝地喘气,绝望而凶残地吐着毒芯。如此往复几个回合之后,蛇竟然爬上了墙。手,无计可施了。它跳不高,跳了一次,撞了墙,摔在地上,苍白的皮上青一块,紫一块。最后,手与蛇僵持了起来。好像开始了一场精神战,蛇望着手,手望着蛇,彼此在角力。终于,那蛇胆虚了,顺着墙又逃,爬到天花板,又爬到了下垂的灯绳上。灯绳不安地荡起来了,在空中画着弧。打秋千的蛇无法控制住乱动的灯绳,况且看到那只孤零零的手已经完全失去血色,无助地趴在了地上,一松气,就落在了地上。
奇迹发生了。
就在五步蛇落地的刹那,我的那只离开了我手臂、失去鲜血的供养、失去我的依靠和指挥的手,突然间,五指一弹,飞跳起来,扑到了蛇的七寸,紧紧抓住,再也不肯放开了。这时候,连门外的人都听见了骨节咔咔的响声和毒蛇在丝丝惨叫,毒蛇拼命摆尾,把身体变成一条皮鞭乱抽乱打,可是没有用。
在另一个房间里,我在疼痛之中惊醒了。
我发现我右手没有了,甚至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拦得住我。我惊呼着:“我的手!我的手!”飞奔入“蛇室”。我看见我的手卡在蛇的七寸的时候,几乎是热泪盈眶了。我并没有机会赞美我的孤军奋战的手的无比果敢与锲而不合,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左手拎了快刀去帮助右手,准确无误地迅速斩断了蛇头。
我成了胜者?
我哈哈狂笑。我的笑声和哭声没什么两样,最后笑出了眼泪。
我举起我那只没有手的臂,举起了一个干枯的树权子。我望着像烤猪蹄一样的刚刚用烙铁烙过的伤口,对着分成两半的蛇身只会重复叫骂,“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我骂一句,依旧攥着蛇身的手就用一次力,蛇身就一阵痉挛,蛇头就打一回抖。
蛇真的死了,不动了。
我咣当一声扔了刀。
我那只立了功勋的右手,终于张开了。似乎它很在意自己尸体的姿态,静静地躺在那儿,五指伸得平直,手心的脉络全抻平了。我的左手拿起右手,我徒劳地把手往手臂上对缝儿,缝儿永远也对不严实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指纹曾经是4个圆圆的好看的“斗”和6个簸箕,现在,只剩下1个斗和4个簸箕了……这对我真像一场噩梦。
我真遗憾没能把枯手经过古埃及干尸法和现代防腐处理,没能把那只手完整地保存下来,没让它成为世上绝无仅有的雕塑艺术品。我也从此失去了四肢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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