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真铭，1957年生于上海。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发表作品。除本书外，著有长篇小说《爱情变奏曲》等。

    我从读中学的时候起，就萌生起了文学梦。中学毕业后，我便利用业余时间开始学习写作。这本集子里的七篇作品，写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我小时候在农村中长大，直到中学毕业前，我们家才搬到市区居住。小时候我很贪玩，每到夏天喜欢抓蟋蟀、游泳、摸鱼，也曾迷上过钓鱼。集子里的三个短篇《阿三》、《蟋蟀王》和《钓鱼王》，实际上是我对小时候农村生活的一种回忆。当然，在《蟋蟀王》和《钓鱼王》里，看不到有多少农村的影子。其实，我只是借助于斗蟋蟀和钓鱼这两种在农村里很常见的娱乐形式，来展示主人翁复杂的感情世界；尤其是《钓鱼王》，用不多的篇幅叙述了主人翁悲凉的一生。
    中学毕业后，我和许许多多同龄人去了农场。现在，农场生活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可在当时，它却是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蟋蟀王
    大凡上了年纪的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嗜好，或养鸟种花，或下棋习字，或垂钓打猎，或出门远足，或聚首在四方桌旁玩扑克牌，或相会于茶馆店里纵论古今之事……凡此种种，无非是想让操劳了大半辈子的身心松弛一下，以求过个安逸的晚年。
    我在这里要说的王老头，其嗜好并不在上面开出的清单里面。那么他的嗜好一定非常特别，也不见得。他喜欢养蟋蟀。我想一般的老头都喜爱那勇猛的小斗士，只是苦于无处求得佳品，因此只能作罢。养蟋蟀看起来很容易，但要养好蟋蟀并非是件易事。我们的王老头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个专家了，远近这一带，几乎无人不知晓他的大名，因为在每年的蟋蟀季节里，蟋蟀王几乎都出自他的盆里。奇怪的是，没人看见过他外出抓蟋蟀；更为奇怪的是，当今的蟋蟀王究竟是何等模样极少有人知道，甚至根本就没有人瞧见过。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认为蟋蟀王必定养在他的盆里。
    他家住的是自建的私房，为了让蟋蟀有个安静的环境，他特地在正房后面盖了一间小屋，专放蟋蟀盆。每天早晨起床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后面的小屋里坐上一个钟点，然后出来吃早饭。
    一般来说，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结交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可王老头生性孤僻，从不愿意多结交一个朋友。他养蟋蟀，只是为了给自己观赏，别人想要瞧瞧，只有想办法抓一个凶猛的去跟他的斗，而他并不是一概拿最好的蟋蟀出来斗的。他先要瞧瞧对方蟋蟀的模样，然后才做决定，而能够跟他的蟋蟀王较量的，没有几个，有些年头根本就没有。
    在一般情况下，他的蟋蟀通常能养到小寒以后……
    他除了自己养，还喜欢看别人斗蟋蟀。早饭以后，他总要到那几个经常斗蟋蟀的地方溜达；但是在众多的蟋蟀中，很少有被他点头的。可这一次，他意外地看见了一头特别大又特别勇猛的蟋蟀，这头足有三斟半的“黄麻头”已经连胜了五员战将，可屁股仍然没有比原先多撅出一点。他知道这是一头少见的珍品。饲养这头“黄麻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看他生疏的面孔好像不住在附近一带。他很知道现在的青年斗蟋蟀都讲究钞票来往，他厌恶这种把如此可爱的小勇士当赌博工具的行为。若是平时，他会不屑一顾地走掉，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那“黄麻头”继续替主人干那种勾当了。待到人群散去之后，他跟那小青年搭上了话。
    “你这头虫不错，哪里抓的？”
    “昆山。”小青年爱理不理地说。
    “我出个价，你把这头虫让给我怎么样？”
    小青年正要用一块手帕去包那个天落盖，听到这句话，便停住了手。“多少？”他斜着眼瞧了瞧老头。
    王老头沉思片刻，伸出一只手：“五十。”
    小青年嘲弄般地笑了笑：“我想你是在开玩笑吧？”
    王老头心想我一个月的退休工资还不满五十呢，但他还是毫不迟疑地说：“那么翻个倍数。”
    “我说老头，你先去打听打听现在的行情再来谈价钱。”小青年说着，把蟋蟀盆包好，准备走路了。
    这时一个本地人在他耳边附言了几句，他马上止住了脚步：“听说你也养蟋蟀，我们斗一下怎么样？”
    王老头本不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现在看来，要得到那头“黄麻头”，只有拿自己的蟋蟀去跟“黄麻头”斗了，不过他很清楚，就是家里最勇猛的蟋蟀，也未必赢得了它。在通常情况下，他的蟋蟀多半会输，这一点他确信无疑。但他也注意到，那“黄麻头”并没有被很好地饲养；而且那小青年只顾着五块十块地赌钱，不惜让“黄麻头”连斗五次。要是换了他，决不会在一天里斗两次，也不会让蟋蟀在路途中不停地颠簸。鉴于这些因素，他的那些饲养得很好的蟋蟀就不见得一定会输。
    王老头同意了。接着，双方商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王老头家斗蟋蟀。
    这天早晨，王老头起床后例外地先吃了早饭，饭后他才钻进后面那间小屋，一直没有出来。直到外面有人叫他，他才拱着身体钻出了门洞。他站在门口，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几个小青年，显然，他的瞳孔一下子适应不了外面强烈的光线。他昂昂然地朝前跨出几步，那模样就像是去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王老头看过小青年的蟋蟀之后，双方开始讲条件。那小青年一出口就是五十元。王老头同意了，而他提的条件是要对方把蟋蟀抓到他的盆里来。小青年大大地把王老头嘲弄了一番，他说他斗蟋蟀斗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自私的对手。王老头断定对方从大老远赶来，一定不甘心就这么白跑一趟，于是便坚持己见。双方各不相让。后来小青年要王老头在原来的数目上增加十元，否则就拉倒。王老头则更为慷慨地说，如果他赢了，他只要对方的蟋蟀；如果输了，他将如数付钱。小青年咧咧嘴算是讲定了。
    王老头很清楚，即使是再大再勇猛的蟋蟀，斗败了同样一钱不值，可他实在是要那个“黄麻头”。
    王老头走进那间小屋，大约费了一刻钟光景，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个青灰色的蟋蟀盆来。那小青年在蟋蟀行当里见的世面也算多了，可还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盆。老头的盆呈圆鼓状，质地细腻，工艺精湛，盆身鼓出的部分附着二条龙，那龙首尾相接，将整个盆围了起来，这种采用高浮雕制作的手法使得整条龙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样。他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古时留下来的龙盆了，再看看自己的天落盖，他觉得这个花了二十元钱买来的盆可以拿去给小孩子玩了。
    小青年呆呆地瞧着那个龙盆，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于是说：“这样吧，你输了不要给钱了，就把这个盆抵钱吧。”
    “讲好的条件不能反悔。要盆，以后再来。”
    小青年愣了愣，心想真看不出这个瘦瘦的老头说起话来倒有点威势；等王老头将盆盖慢慢移开之后，盆里的蟋蟀又叫他吃了一惊。老头的蟋蟀通体蟹青色，而且油光闪亮。这头虫虽只有三斟左右，但体宽、头大、腿长，此时它正伸着长腿匍匐在盆的中央，不曾动一下，只是用两根长须向四周扫了一圈。一瞧这模样，就知道这是一头野性未退、勇猛无比的珍品；而那不曾有一丝一毫损伤的头须和尾枪，更给这头青虫平添了一种威武霸气的英姿。小青年暗暗称奇，他知道今天遇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王老头也瞧了一下那头“黄麻头”，从翅膀后撅出的屁股上看，他知道这头虫给喂得饱了一点。要开斗这一天他决不喂食，这样让蟋蟀保持一点饥饿感，就能使它撕咬起来更加凶狠；喂饱了肚子会使蟋蟀增加体重，打斗起来转身势必就慢了。他通常是在上午给蟋蟀进食，只有要打斗时，他才在晚上喂它们，并且喂得饱饱的，经过一夜的消化，到了早上食物便转化成了能量，这样就会让它们精力倍增。一般人为图方便，常给蟋蟀喂些饭粒，可他从不喂它们谷类食物，而是抓鲜活的昆虫给它们吃，如蚱蜢、螳螂、蜻蜓，甚至野生蜜蜂。天冷后这些昆虫抓不到了，他就买黄鳝和虾喂它们。吃了这些营养丰富的活饲料，难怪他的蟋蟀瞧上去都是精神抖擞，野性未退。
    小青年在用网罩把“黄麻头”罩过去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他斗蟋蟀斗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黄麻头”一落落在了青虫的后面。那青虫抖了抖头须，向前划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圈，可身体仍然没有动一下。“黄麻头”已在沙场上厮杀惯了，并且还未遇上过真正的对手，所以它腿一着地，就先昂昂然地顿了顿身体，摆出一副傲视一切的架势，随即再用头须向前搜索目标。青虫不等“黄麻头”逼近，就一个转身，将头对准了“黄麻头”。“黄麻头”顿了一下，张开了又阔又厚的黄牙，逼了上去。青虫终于也启开了牙齿，那是一副又细又长的紫牙，形状如两把尖尖的镰刀。小青年一看那副紫牙，不觉暗暗捏了一把汗，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牙齿。
    两个头凑近了，青虫没动，是“黄麻头”冲了上去，四颗牙终于绞在了一起。青虫突然发力，一阵猛攻。“黄麻头”似乎没料到青虫会这么猛，连连朝后退着，但它到底体壮力大，那两条粗壮的腿很快就抵住了青虫的进攻。随后，它的大黄牙一绞力，便把青虫摔到了对面的盆壁上，发出很响的声音。青虫从盆壁上掉下来后，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似乎被这狠狠的一摔给摔闷了。那“黄麻头”不容青虫有喘气的机会，张着大牙就追了上来。青虫意识到处境的危险，便突然一个回马枪。两头蟋蟀又撞在了一处，双方牙齿绞着牙齿，都想利用蛮劲一个发力把对手扳过来肚子朝天，再咬上一口，但是谁也没有扳动谁。这样僵持了五六秒钟，不料青虫抵住盆底的脚爪一个打滑，被“黄麻头”连攻了几步，直到青虫的脚爪抵在了盆壁上，才算顶住大虫的冲力。但“黄麻头”的冲劲并没有减弱，而此时青虫又无路可退，于是两头蟋蟀便人立般地竖了起来，抱在一起撕咬着，利用大腿的蹬力想把对方掀翻在地。两头蟋蟀从这边滚到那边，又撞在盆壁上弹回来，看的人一时分不清哪头是“黄麻头”，哪头是青虫了，直到它们再一次撞到盆壁上后才分开来。青虫脚一着地，立刻掉过头冲了上去。“黄麻头”虽然体大力猛，但迅捷程度及不上青虫，倘若它再稍稍迟缓那么一下，大腿就让青虫咬着了。这第三个回合，双方又拼力扭在了一起。那“黄麻头”想继续使用在第一回合里用过的花招，凭借牙齿的劲力把青虫摔出去。但青虫已经吸取了教训，它不断变换着牙齿的角度，使“黄麻头”很难咬到它的牙齿发力，同时它又以迅捷的动作从左到右频频向“黄麻头”猛攻，企图咬住对手一点什么，那两只抵在盆底的脚爪由于和盆底剧烈的摩擦而不断发出“嚓嚓”的响声。可“黄麻头”根本没让青虫讨得一点便宜。青虫在猛攻之下，到底还是把牙齿伸进了“黄麻头”那两条又阔又厚的黄牙中间。这四颗牙齿立刻就绞在了一起。“黄麻头”咬住青虫的紫牙一个发力，青虫便腾身朝外飞去，幸好它的一只脚爪钩住了盆沿，否则的话，它就被“黄麻头”摔到盆外去了。那“黄麻头”昂起头，得意地顿了顿身体，随即竖起翅膀连连叫了几声。按以往的惯例，被它这么摔出盆去的对手必定丧失了战斗力，但今天这个对手非同一般。只见青虫一收大腿爬上盆沿，随即青蛙入水一般地朝“黄麻头”扑了下去。这一下“黄麻头”可吃亏了，它还没来得及从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青虫那对利牙就狠狠地撞在了它的头颅上。它的一根头须瞬间就不见了，身体也因失去平衡而连连后退了几步。但它毕竟久经战阵，立刻就转入了反攻。这一回合的恶斗比之刚才那三回更加剧烈了。只见两个长身体一撞上就抱成一个圆球，从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弹到这边。猛然，这两头蟋蟀同时被对方摔出了盆。那青虫脚一着地，就张着牙旋转了几圈寻找“黄麻头”，它没有找到，于是就向蟋蟀盆冲去，尖利的牙齿撞在盆上又弹了回来。它愣了一下，又冲上去咬蟋蟀盆。而在盆的另一边，“黄麻头”则如同木鸡一般地呆着，似乎被这一摔给摔闷了。
    ……

蟋蟀王
爱总是错位
情色之火
阿三
日落
咸菜
钓鱼王
后记